城里的月光2
有别于其他农村家庭家里难得见一本完整的书，我家里有一个大书柜，里面全是父亲平时省吃俭用买下的书，这些书可以让我随便看，父亲从不过问，唯有一次，他发现我在看《红楼梦》，不大开心地说了一句，看人家整天吃吃喝喝，有什么好？后来，也就随我去了。
就这样，不认识的字自动略过，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这样的课外书贯穿了整个小学阶段。在这个教育水平全市倒数的城郊小学，阅读量的提升，让我的语文成绩在班级里年级里轻而易举地名列前茅，至于数学，鸡兔同笼出现前，一切都是美好的。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家长。成绩稳定带来的好处，不是成绩，是被接纳，又一次成了家长心目中希望孩子多在一起玩的那种小伙伴。很别扭，可是有人愿意主动接纳我接触我，我甘之如饴，我如释重负。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小伙伴小圈子。
不管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没吹遍祖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我一直知道，八十年代末的农村并没有那么开放。只生两个女儿，让母亲成了亲戚朋友里的异类。或许真的是出于关心，有一天，一位嘴碎的表伯母特地找到母亲说，她们村里有个姑娘去特区打工怀了老板的孩子，现在回家生了个男孩，要送养。表伯母想给母亲搭线。母亲心动了，问我们姐俩的意思，姐姐答应了，我不愿意。大家都当我小孩子闹脾气，表伯母笑得很鸡贼地跟我说，是不是担心弟弟来了你妈就不疼你了？不用担心啊。借住在家里的小表姐也跟着看热闹不嫌事多地劝我，她们还让姐姐每天上学路上偷偷地劝我，然而我还是一口咬定，就是不愿意，问急了就哭，泪流满面，父母亲也被我吓住了，最后这件事在我的连哭带闹中不了了之，父母亲大概是不想让我有心结吧，偷偷地告诉表伯母小表姐和姐姐，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事，然而，这也被我偷偷地听到了，而且，晚了。
那一年，我刚刚开始有自己的小伙伴，放学也会去小伙伴家里写作业做游戏了。有一天被逼急了，在一个家里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想乘胜追击最后不得已多了这么个小妹的小伙伴家里，我对着小伙伴们宣布，大不了我一辈子不嫁人，给他们养老！小伙伴的老母亲讪讪地笑，看着我红了眼框。
我认为自己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一直有着女二胎的阴影，也不敢持宠而娇，四十年来对父母想做的事，哪怕撒泼打滚也要阻止的事只有两件，收养弟弟是一件，另一件就是反对父亲跟他的同事们去江里野泳。这两件，父亲都听了。
毗邻学校的是一座别墅，主人公土豪君是村里的骄傲，远渡重洋，后来不负众望，不但回村给自己建了别墅，还拉着他的土豪朋友回他家乡建了我们的学校。我一直不明白，一样有钱啊，为什么土豪君自己不建学校呢？别墅小花园里有个莲花池，每天放学经过，满池红莲啊，虽然满池也就是十根手指头数下来都嫌多的量，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活的红莲花，在下午四点半的阳光下摇曳着，那叫一个漂亮。
土豪家几房妻妾的八卦在乡间流传甚广。姐姐的同学已经是大女孩了，俨然一副小媳妇的嘴脸，放学后坐在土豪别墅门口白白净净的台阶上，给姐姐绘声绘色地讲土豪家的八卦故事：土豪打得好算盘，在家乡整个别墅，分配几房姨太太过来消遣，省得眼花缭乱，没想到正宫娘娘归天了，二姨太三姨太四五六七八姨太，统统不肯撤离暹罗大本营，怕人一走就被土豪君给忘掉，错过了入主东宫的机会。好狗血的剧情啊，这活脱脱就是一出《甄嬛娘娘前传》啊！那时候我已经初显吃货的本色，扒拉着姐姐的单车后座，暗暗催促，快快快，讲完拉倒，讲完拉倒，心心念念地记挂着的是外婆在家里用剩饭给我们做的米饼。
姐姐升上初中，我开始了放学一个人走回家，路上，班里的同学偶尔会带我去她家的菜地，给青青绿绿大大小小的白菜浇水，摘菜是不允许的，因为她们父母说我是外乡人，不是自己人，不能便宜了我。这个村并没有电影里的农村人那么朴素大方，他们精明得很。那两垄白菜是他们家唯二的经济来源，另一个是村委会的年底分红，远胜一切。
走着走着，路上结识了同校不同班的两个小女生，丹丹和冬冬，不知道谁起的头，我们按老大老二老三叫开了，丹丹是老大，大我们一岁，高我们一级，冬冬是老二，隔壁班的，我是老三，我们仨都是随父母搬到城里的插班生。家里人知道后，很是好笑，还特意在路边埋伏，看看我的小大姐和二姐，这让我又羞又急，好长一段时间不敢提起她们。
在城里小伙伴的带动下，我也会跳橡皮筋了，见识了水稻收成和插秧，尝试给长在地里的青菜浇水，认识了潜伏在操场边草丛里的草蜢，后来，我突发奇想地让大家带个空的小药瓶来上学，我们放学后组团抓草蜢，装在药瓶里，再塞几片草叶子进去，一瓶一只，往瓶口上扎几个透气孔，把草蜢当宠物养，草蜢很快就抑郁了，一动不动，不知死活，于是我得出结论，草蜢是不吃草的，小伙伴们对我的结论很是佩服。
大彩电理所当然地跟着我们到了城里，破天荒收到了香港卫视中文台，每天下午四点半必有两集动画片，为了这个，我差点练了长跑，还能负重的那款。四点半，正是我们的放学时间，趁老师不注意，偷偷提前收拾好书包，只等那一声下课，立马抓起书包夺门而出，跑跑跑跑一口气跑回家，还剩一集半。小飞侠、小妇人、足球小子、花仙子、乱马二分之一等等等等，大概除了吃，只有动画片才能让我跑起来，草蜢都不行。
年纪渐长，脑子没长。隔壁班的小女生已经会组队去买一模一样的漂亮裙子了，我在玩，隔壁班的小女生会抄写流行歌本了，我在玩，隔壁班的小女生会画日本动漫里美少女了，我在玩。所幸成绩一直在线，也许就是因为我的原因，我们班也没有人买裙子画美女抄歌本，就算有，那也不是主流，因为我没有。
我，好像终于变成了我们，然而，却始终不是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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