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研究生动辄就搞出各种极端行为，所以各高校也不得不设立了各种应急方案。不才运气素来不佳，到校就任实验室副负责人（括弧无官位）之后，就被指定兼任学生心理辅导工作。
且不知，我是完全不懂这个的。仰仗各届同学给力，大家一直相安无事。
偶尔遇到有些同学有点困难，我就带他们出去吃顿饭。大家小酒喝喝，一团和气，多多少少就过去了。年轻人，哪有这么多心思。
兄弟素来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在此方面是没啥本事的！但是吧，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只要你干着，人家就以为你怎么都能算得上此方面的专业人士。
这两年，院系里有些前辈的子女渐渐也大了，于是，我的业务范畴扩展到了高考降压辅导。
穷先生穷先生，体制内的人，穷的不是腰包，而是眼界。
试想一下，我这种二脚猫，焉能以六尺之童蒙托付？
可就是没辙，人家找上门来，我也得应付不是。
好在，多数孩子都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儿，成绩都很不错，无非是从优秀到卓越的那点踌躇和犹豫。
所以，就这么左支右挪，几年下来，居然也混了个太太平平、成绩斐然。
我校从我负责学生心理辅导工作以来，没有出现过任何极端事件。
管事的官员们嘴上不说我仁厚，可心里却是惦记着我那点本事的。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确实是没啥本事，真的全凭厚道而已。
可昨天，某领导的小儿子送到了我办公室，领导司机丢下话，好好伺候着——当然，领导不会得罪读书人，她打来电话，说自己实在没时间，只好麻烦我，请我无论如何百忙之中抽出一点时间等等等等——对，领导是女的，儿子也是小儿子——领导在限制人口的某项国策实施之时，仍然毫不犹豫地要了两个孩子，然后还稳稳地坐在领导的位子上，真是有本事，真是会办事，也真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普通人的悲哀。
话说回来，在开放二胎之后而人口增速增么也不上升的我国，这何尝不是一种时代的悲哀。
可是，孩子总是无辜的。
长得高高大大的男孩，可就是看着让人觉得怎么都不舒服。
一身烟味，我闻了就头晕。
头晕就糊涂，于是没来由的问了一句：你刚从有很多人抽烟的地方出来吗？
“我自己就抽烟。”
没想到这还真是一老实孩子。
我还没说啥，他摆弄着手里的Iphone，眼皮都不抬地加上了一句：“老师，我以前也不抽；这是给愁的。”
“少年不知愁滋味吧？”我呷了口茶，是超市里买来的20块钱一大盒的铁观音……甚烫……
少年倒是不依不饶：“我觉得吧，自己这次考不上，所以，不准备参加高考了。”
“同学，你这是没拿定主意不去考好不好。要是拿定了主意，根本就不发愁。那叫‘开开心心出门去，从从容容看人家考’。”这种没事找抽的小孩，真是让人觉得无聊。他能不能考上大学，对于他未来能够取得学历和学位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以他父母的权力和财力，完全可以送他出国镀金，绕着我们这个小小的地球转上一圈，从山东菜市场上二毛一斤的大白菜，摇身变为北京常通路1号楼楼下百盛超市里十二块一斤的有机大白菜。
诸君，切莫低估到海外溜达一圈的英伦龟或澳新龟，须知这套名头还是能忽悠住想被忽悠住的人的；在我国，在需要的情况下，甚至比你毕业于北清中科都有价值——兄弟不才，即便只是在一衣带水之外的地方混了数载，回来之后也曾这样忽悠过一大票人。
“可我妈不愿意。”小孩够直白，“她说，不参加高考，我会错过很多东西……”
“但她就是说不出，我到底会错过啥。”他吐出嘴里的口香糖，完全不在乎我办公室的地上是很难擦洗的复合地板。
这当儿，估计是出于不放心的缘故，领导还是亲自来督导了。原本还算直白的孩子，瞬间成了一个倒不出一个字的闷葫芦；没想到领导行使权威根本不考虑对象。
客套了一会儿，领导司机给我泡上了领导刚刚带来的铁观音——不管怎么说，那盒子确实很漂亮，潇洒的小楷，写着“相知岂在多”；有点意思。
话说，现在多数单位都已经车改到位了，这领导司机又是怎么回事呢？
好奇害死猫，我就是不多问。
可是，对于领导家的孩子，我还是得套路一下的。
“你妈妈说，你会错过很多东西。她说的很对。”偷眼看领导中，神色很满意，go on，“你会错过开始人生的机会。”
孩子面色如前一般不善，以后能成为一个怎样的恶人？或者我下面的话，能够给他提供一些有用的告诫，让他在未来的人生里，至少成为一个不祸害社会的好人。
“你的人生中最缺少的是什么呢？”我顿了顿，看看周围的氛围，ok，完全在控制之中，“幼儿时想吃到的东西，童年时想要的玩具，再大点想玩的游戏机，现在拿着显摆的苹果手机，你家人都可以满足你。”
孩子放下了手里的手机，有点想听我说话的意思。
他妈客气了一句：“老师客气了……我们普通公职家庭，条件也不是这么好的……”
普通公职家庭？自从回国之后开始工作，我一直有种不怎么友善的感觉，就是觉得在我国吧，做官时间长了，说的话和做的事差异这么大，早晚会精神分裂。
于是，尽量笑的不要那么冷，继续说：“可是，所谓的长大成人，无非是要不断经历‘拼命追求而始终无法得到’的遗憾。”
怎么不是这样一个道理呢？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你不断精进专业上的修炼，却发现自己或者是因为无名师指导，或者是天赋确实有亏，在学识上根本没法达到自己向往的高度；你尽力而为地追寻某个自己因一睹而恋上的人，却难保发现所爱非人抑或名花有主；你兢兢业业地完成工作，却没想到升职加薪和自己完全无关；你竭尽全力照顾父母、养育子女，却不得不面对可能的树欲静而风不止，还有……如今日这位领导一般的，看她起高楼、看她宴宾朋，看她楼塌下。
“好在，高考给了你一个机会；让你至少在人身无恙、家人康平的情况下，多少体验一次何谓‘竭尽全力去追求，而偏偏不能得到自己非常想得到的东西’——尽管你可能没有竭尽全力，但至少，高考可以让你明白，有时候，就是有些东西，任你怎么折腾、任你家父母再有本事，就是得不到。”
孩子似乎有点明白了，至少不再摆弄手机，好歹给我个正脸。
女领导听的是脸上阴晴不定。
真相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是皇帝身上的新衣，无论你是否相信它存在，都会成为笑话——不是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话，就是成为自己眼里的笑话。
她这么成功，大概也有自己拼命想得到，但是怎么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吧?
我呷了扣杯中茶，茶或者更贵些，但没见得好，还是甚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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