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随着一半一半逐渐的步入正轨,何叔的花园规模也渐渐的扩大,老屋后的小山坡被拓成了梯田的样式,各式各样的花草一层层一格格的细分,更显的条理幽雅。
五颜六色的花,千奇百怪的草,你说这是春天的时节,它就有春的生机,你说这是夏天的时节,它就有夏的盛放,你说这是秋天的时节,它就有秋的慵懒,你说这是冬天的时节,它就有冬的凉意。花园里每时每刻的姿态从不附和季节的改变,生命的轨迹理当是自由。
最好看的是山坡西边儿的喇叭花,爬满了篱笆,绿色的叶子,蓝紫色的花,一堵花墙隔出一片花花小世界。有蜜蜂绕着花墙飞来舞去,它们有的逗留在喇叭花的喇叭里,乘午后的好时光,悄悄梦一场。
关于何理最早的记忆便是在这片花园了。
何理贪恋安静的地方,除了待在房间,小山坡的花园是她最常去的地方。
我们喜欢把杂草堆里的狗尾巴草挑出来,一只手搓着草杆,让狗尾巴在另一只手掌心翻滚,嘴里喊着“毛毛,毛毛,快出来”,然后就真的有小黑虫子糊里糊涂的从狗尾巴草里慌里慌张地逃了出来,何理但凡见着“毛毛”必会开心的拍手叫好:“毛毛出来喽!毛毛出来喽!”,若是没见着他就嘟噜个嘴巴,生气的把狗尾巴草扔的远远的。
小山坡的顶端有一棵梧桐树,梧桐树很粗壮,粗壮到小时候的我和何理可以用来捉迷藏。每当艳阳高照,我就会和何理躲进梧桐的树荫下,路过的老农也总会来这里歇息片刻,一座上石头凳子他就会跟我们说深山里的故事。
老农说小山坡背面的大山叫将军寨,传说古时候有一位将军因为部下叛变落魄至此,将军打了败仗深感愧对皇家,用自己的佩剑把山尖的一块巨石凿成棺材,整个山谷都能听见凿石头的声音,最后将军躺进石棺之中,用尽最后一口力气为自己盖上石盖,了此一生。大山也因此得名将军寨。
我和何理半信半疑,曾前去山顶一探究竟,的确有块棺材一样的巨石。着实不知道是石头塑造了传说,还是传说塑造了石头。
蚂蚁的家就安在梧桐下,有时候洞口会冒出一两只小蚂蚁,溜达了一圈就回去,有时候则会成群结队的一字排开,一直排到不远处的树林里,整整齐齐的有进有出,好不热闹!我和何理一盯就是整个午后。
每当有风吹来,花园里花啊草啊就开始交头接耳,风为它们带来世界各地的故事,也偷听了这里的秘密。
我和何理不懂风语,也懒得管,任凭恬静的年幼时光在风里消磨,任凭外面的世界安好或者慌乱。
2
九八年的夏天,外面的世界就是慌乱的。
爸爸画册里的每一幅画都是大晴天,除了落款日期为“九八年夏”的那一幅,画里没有人,只有雨,特别大的雨,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好像是要和雨一起掉落下来。
而年幼的我对此毫不知情,只是和何理一起纳闷儿,怎么好端端的就停电了呢?刚买回来的彩电没法儿看了。
雨实在是太大了,河里的水都漫及了岸边,靠河边的人家当即被安置在镇中心学校的礼堂,男人们都出去了,只剩下女人和孩子。有种田的妇人苦情的说:“田里的庄稼可怎么办呦!”
孩子们吵着闹着,和我一样不会明白那年夏天的雨意味着什么。
那个时候懵懂的少年们即使经历了当年的雨季,但真正的了解还是通过多年以后的课本,老悲儿们也很少提及,说起来也是只言片语,镌刻在他们骨子里的苦痛,却是我们需要死记硬背的知识点。课本上关于九八年洪水的章节也只有寥寥几页,一幅插图,配上文字。但真实的生活都是一天一天苦熬过来的,年幼的孩子们最是不能体会。
当太阳出来,洪水退去,我们的家又搬回了河岸边,我仍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只是一遍一遍的叫喊着哥哥,却再也没有人回应了。
我告诉何理:“我找不到哥哥了,他该回来吃饭了。”
何理说:“再等等吧,哥哥一定会回来的”
何理答应我,陪我一起出去找找,我们找遍了所有我觉得可以找到哥哥的地方,也一无所获。
在我和哥哥常常玩耍的路口,我好像见到了他的身影,我脱口而出:“哥哥!”,一转眼,又寻不见了。
回到家,我问妈妈,我说:“哥哥呢?”
妈妈抱起我,紧紧的抱着,我感觉地到她的抽泣,我安静的搂着她,随她的眼泪打湿我瘦弱的肩膀。
我真的是安静的,生怕一丁点的声音和动作都会打扰到妈妈的哀伤。
那年的雨水带走了我的哥哥。
我时常想起哥哥,只是记忆中关于哥哥的碎片算是拼凑不齐了。总记得幼时的我跟在哥哥后面有一句没一句的“哥哥!哥哥!”的叫着他。
“哎!”每次他都不厌其烦回应我,那声音至今忆起依然是真切的。
爸爸的素描册里有哥哥童年时的模样,他和妈妈一样有好看的酒窝,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八九岁的年纪,已成定格。
很多年以来我都没有向爸爸妈妈问及哥哥的事情,我害怕扒开了他们心底的伤口,但事实上那些伤本身就没有愈合好,我最害怕的是面对妈妈的伤感时我的无措,我可以握着她已经粗糙的双手,我可以擦干她脸颊上的泪水,却仍然不足以抚慰她受伤的心。
人带给人的理解和安慰,即便是感同身受又如何呢?并不能分担。
长大一些后还是何情姐姐告诉了我关于哥哥的旧事。
何情姐姐说班级里个子最高的就是我哥哥了,他很正义,会照顾人,够义气,所有的同学都选他当班长。
哥哥成绩不好,贪玩,喜欢打篮球,乔丹是他的偶像。哥哥上学那会儿,学校还没有水泥球场,黄泥巴的土球场打起球来灰尘飞满了天,但每次放学后还是要打它一两个小时才满意,累的哥哥就干脆不写作业了,然后照着何情姐姐的作业抄完了事。
哥哥打小就不挑食,什么都吃,就是一吃虾就过敏,所以妈妈一向不准他吃虾,做菜也从不做虾。哥哥嘴馋,曾经偷偷的去何情姐家吃了一顿虾,过上嘴瘾的哥哥浑身起了红疹子,痒的他走起路来扭扭捏捏,像被耍的猴似的,滑稽搞笑。打那以后哥哥再没有敢吃过虾。
哥哥还是善良的,是阳光的,是执着的,是勇敢的,何情姐姐用了很多话语来跟我描述我的哥哥,她说着眼角还伴着泪花,看出来他们之前很要好,末了她说:“如果不是那场大雨……”
何情姐想说的如果没有再说下去,只换做一声叹息,深长而疲惫。
那场大雨来临之前,哥哥帮着老师送最后一个同学回家,归途中大雨降临,赶时间的哥哥选择走小路,却遇到了塌方,既没能赶上时间,也没能赶上余生。
妈妈哭的撕心裂肺,泪水像当年决堤的洪水。
3
何情姐姐还告诉我,最开始我的名字并不叫江星域,这是我哥哥的名字。哥哥离开以后,妈妈太过思念他,某一天妈妈突然对着我喊出了哥哥的名字:“星域!”
我答应了她。
思恋一个人是会上瘾的,哥哥离开了,他的生活轨迹还在,他走过的路,念过的学校,用过的碗,所有的所有都让我可怜的妈妈一边回忆一边遗憾。
人们常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的确,但总有些东西难以被消磨,当记忆只剩一具残骸,故事的情节也衔接不上,仍然有魂牵梦绕的情愫是不会改变的。比如我爱你,我可以忘了你的模样,忘了你的名字,但我永远不会忘了爱。
“江星域”
“哎!”
“星域”
“嗯?”
我的回答,多少会宽慰一下妈妈吧。成年人大都明白事理,小孩子容易上当受骗,最好的安慰大概就是自欺欺人。
星域,意为星星的领域。哥哥应该是回他天空的那个故乡了吧。
久而久之,我用上了哥哥的名字,至于我最初的名字,早已忘却,大概也没有人记得,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时间它消磨了记忆,也打磨了习惯,所有此时此刻迎面而来的美好或者残忍的际遇,都会变成习惯,顺从会习惯,挣扎会习惯,铭记会习惯,遗忘会习惯。
我们家依然没有虾,我好几次都告诉妈妈我想吃虾,妈妈都以我会过敏拒绝了。
其实我吃虾一点也不过敏,小孩子们都是很叛逆好奇的,越是不让做的事情越是要去试试。
我第一次吃虾是用我攒的零花钱买的,在商贸街的熟食品店我提了一大袋小龙虾,我让何理在花园等我,为了躲过妈妈的视线我得走小路绕过主街。
就是那条哥哥当年赶时间的那条小路。
小路很清静,一旁是山林,一旁是溪水,林中有鸟,水里有鱼,各自归居,生灵无畏。
一个弯儿拐过去,山林这一旁突现一个大坑,裸露着黄色的土壤,在阴绿的森林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是在整个山林中打开了一个缺口,有零落的枯叶在泥巴里腐烂,生命在这里流失。山体坍塌的痕迹还在,我知道这就是当年哥哥失事的地方。
我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蹲下身去,剥了一只小龙虾吃起来,妈妈总说我会过敏,不去试试我是不会甘心的,何况哥哥,他不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么?
这是我第一次吃小龙虾,味道还不错,而我也证明了自己不会过敏。后来我有很多个第一次都在这条小路发生,第一次玩偷买来的游戏机,第一次背着爸妈抽烟,第一次牵女孩的手……很多爸爸妈妈不能知道的事情我都在这里做了,一方面是因为我想念哥哥,另一方面我想对哥哥倾诉,我才不想按照别人的轨迹生活,我想成为我自己,即便这个人是我亲爱的哥哥。
何理还在花园等着,吃过一只小龙虾后我就起身离开了。路上我突然想到我为何理而生,又以哥哥的名字而活,我到底会成为怎样的我呢?或者怎样的别人?当时的我无法解答,而这个问题也将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困扰着我。
我抵达花园时,嘴馋的何理慌忙来迎接我,她已经迫不及待了。我们在梧桐树下坐好,虾壳还没剥掉我就口水直流了。
很快,虾壳散落一地,还围上一群蚂蚁,看来小龙虾味道确实不错。何理辣的嘴巴通红,我笑话她:“哈哈,你的嘴巴好像香肠哦,就差插根竹签儿了。”
何理瞪我一眼,也跟着笑起来,她说:“你自己也不照照镜子,你这大嘴唇是被马蜂叮了么?”
我们吃的没收住嘴,辣的大气直喘,一边拿手扇风败火,一边咯咯的笑。何理满头大汗,头上的疤更加清晰,汗渍夹杂着灰尘在她通红的脸上随意的作画,活像个小乞丐。但是,那个时候何理不需要过多缘由的笑容,书签般的塞进了童年记忆的篇章里,随手一翻,可爱的时光一目了然。
4
有时候我感觉妈妈真的把我当成哥哥了,她给我买的衣服总是哥哥喜欢的红色,碰着街上卖糕点的阿姨她通常会买哥哥爱吃的芙蓉糕。我不知道我那个亲爱的妈妈是疯了还是习惯了,当然我更倾向于后者。爱一个人的方式也会成为习惯吗?
芙蓉糕是镇上有名的小吃,方块状,用纯红色的纸做包装,红色喜庆,老家人逢年过节都用来送礼。芙蓉糕味道也好,甜甜的,面面的,还夹杂着葡萄干,可以拆开即食,也可放在饭锅里加热蒸食,老少皆宜。
穿衣服我更喜欢黑色,不过红色也不讨厌,我不是很挑剔,都可以将就,只要妈妈能开心。
爸爸常常跟我说,我生命中有两个重要的女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何理,作为男子汉要保护好她们。爸爸最早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我还是懵懂的,我只是重重的点点头。年幼的我还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好这两个女人,但总有些力量促使我必须去做到,长大些后我明白那些力量是与生俱来的爱。
对于何理,我要守护她,陪伴她,这是我的使命。而妈妈,我会开开心心的穿她挑给我的红衣服,津津有味的吃她随手就买的芙蓉糕,我唯一能想到的是顺应着她尽量变成哥哥的样子。
作为普通人,白日里妈妈有说有笑,和普通人一样,到了夜里,我总能听到她沉重的叹息声,在爸爸打呼噜的间隙里。普通人,谁还没有几个难熬的夜晚呢?是那种比一生都难熬的夜晚。
我们都是普通人,妈妈是,她逃不过那些难熬的夜,我也是,我永远也变成不了哥哥。
5
我十岁那一年的清明,爸爸妈妈第一次带我去哥哥的墓地。
哥哥的墓在将军寨的山腰,朝阳,从早到晚一年四季都能淋到阳光。
上山的小路走到山腰的时候,有一条横向西边的岔路,拐过去过了一排竹林就能看到哥哥的墓碑了。我走上前去,坟墓周边的植物都被清理了,还有些去年冬天的落叶正腐烂着融进黑色的土壤里,剩几株刚刚探出头的青草在风中战战兢兢。墓碑一角已经发黑,黑的锃亮,那是经常烧纸钱才留下的痕迹。
墓碑上刻着哥哥的名字,现在也是我的名字了。
妈妈小心翼翼的打开她带来的芙蓉糕,一块一块的掰开整齐的放进碟子,摆在墓碑前的台案,然后看着墓碑发呆,纸钱烧过的灰飞了起来,有几片落在妈妈的头上她也不搭理,我伸手去掸,碎了她一肩膀。妈妈扭过头冲我浅浅的一笑,她早就不再流眼泪了,一只手搂过我,静静的站立,我不知道在那一刻她是否分清了我和哥哥。
“星域,我们先回去吧。”爸爸烧过纸钱后对我说。
妈妈松开搂着我的手,默许我离开,自己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跟上爸爸的脚步,爸爸说:“我们先下山,让你妈妈一个人待会儿吧。”
我“嗯”了一声后问爸爸:“以前也是你先走的么?”
“是的。”
“妈妈会感到孤独的。”
“那就让她孤独一会吧。”
下山的小路走到一半,有一块儿小草坪,爸爸坐下来,我跟着就是一躺,刚好看到林子外的天空。
我说:“我想上去陪陪妈妈。”
“不用的,人活在这世上喽,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孤独,也会有与之匹敌的坚强,没什么大不了的。”爸爸顿了小会儿又说“你妈妈是个坚强的女人。”
“好的!”妈妈是个坚强的人,我也这么认为。
休息了片刻,爸爸起身对我说:“以前都是我在这里等你妈妈的,今天换你了,我先回去做饭了哦!”
“嗯。”我点点头。
我看着天空,春天的阳光很舒适,风轻轻的吹,我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枕在妈妈腿上了,见我起身,她温柔的说:“醒啦?”
“嗯嗯。”我揉了揉稀眯的眼睛,看清了妈妈的笑容,平静又温和。
“走!我们回家去,你爸该做好饭了。”说完妈妈就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我说:“快点,我可不等你了哦!”
“好!”我一个踉跄起来,一路小跑着追过去。
“等等我!”
我追,追着她回到平常生活里去,回到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回到坎坷的路,回到不眠的夜,回到平凡。
如果孤独是一种病,不都是久病成医,如果坚强是一门学问,不也都无师自通,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漫长的生活太容易把麻木伪装成坚强,这是必须得分清的,麻木是无谓的后知后觉,坚强则是带着苦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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