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噼里啪啦的一阵轰响,我们新年的第一个美梦便被这蕴含着对新年深深的祝福的“开门红”无情搅扰了。
每年大年初一,父亲总是起床最早的那一个。他会在我们还在睡梦中时,便将方桌摆于堂屋中央,在桌上放置一个果盘,然后摆上苹果橘子花生饼干之类。当我们来到堂屋时,爆竹已经燃放完毕,只留下满地的碎屑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火药味。
一直被“白天玩火,夜间尿床”恫吓长大的我们,那一天会是个例外。我们会被要求与父亲一同前往庄子里的祖祠,给先祖们拜年。
大年初一的祖祠不同往日,那一天最是热闹。男女老少,穿着朴素得体或新潮动人,都像赶集似的聚拢来。这里的香火一点也不逊色于屋后古荆山上远近闻名的青山寺。父亲焚香烧纸,燃放鞭炮,一连串的动作麻利顺畅。他总会在鞭炮炸响之前让我们捂住耳朵,并下意识地将年幼的我们护在身前。以至于多年后,我带着两岁的儿子去给先祖拜年,也会下意识地把儿子护在身前。在那之后,他教我们作揖,并说些祈福的话。我们在鞭炮燃放过后,在烟雾里四处飞蹿,以宣告我们迎来新年的兴奋。
其实,这样的烟火,在乡村四处可见。弄璋弄瓦、考取功名、婚嫁、乔迁、祝寿以及丧葬,总少不了这些烟火。只是,那样盛大的节日给我留下的关于烟火的记忆要深刻太多。
二
乡村的夏天是格外宁静而漫长的,无论是皓月当空还是繁星满天,无论是和风细雨,还是狂风呼啸,村民们都习惯于早睡早起。年幼的我和弟弟以及姐姐与祖母住在一起,每到夜晚,我们都会早早地爬上陈旧的雕花木床,翘首企盼一个个精彩纷呈的故事,从祖母那张极具魔力的嘴里讲出来,直到多年以后我仍然惊叹没有上过一天学的祖母脑海中竟有成千上万的传说与谜语。诸如“一对兄弟一样长,白天烤火,夜里乘凉。”还比如“一个胖娃娃,身穿麻大褂,脱了麻大褂,还有红肚兜,脱了红肚兜,露出白肚子。”煤油灯微弱的光芒,映照着祖母慈祥的布满皱纹的脸。她俨然成了我们的启蒙老师,极有耐心地讲着,如同一个虔诚的教徒。
当故事讲完,我们也该入睡了,祖母会起身站在红漆床板上,吹灭煤油灯。而后一缕青烟,慢慢地升腾,扩散,最终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如今,祖母已离去十多年。她二十多年前所讲的那些故事,很多都被岁月冲淡了,还有一些融入到我的血液里。而那一个个让人惦念的夜晚,还有那微弱的灯火,那升腾消失的青烟,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三
当农人们忙完“双抢”,才能有一阵短暂的休息。之后,对于赖以生存的土地,他们会带着敬畏,继续劳作。那些收割完秋蹈的土地,以博大的胸怀,接纳犁耙的吞吐。新翻的泥土,在一场秋雨降临过后,散发出浓烈的泥腥味,夹杂着野草花的芳香,弥漫在湿润的空气中。
农人们有着自己固有的生存哲学,他们懂得平衡索取与给予,从不急功近利。在得到土地的馈赠之后,及时回馈土地。他们会在将一部分秸秆背回家后,选择将剩下的一部分留在那里,等风干以后,将它们点燃,好让燃烧的灰烬成为土地的养料,只为来年收获更多的希望。
随着城乡交流的日益密切,人们纷纷收起农具,打点行装,掀起背井离乡的热潮。只有极少的一些人,仍在遵循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朴素的生存规律,春华秋实,秋收冬藏。如今的土地上,虽然没有了曾经波澜壮阔的画卷,但依稀有零星的烟火,在捍卫农村的尊严。
四
在肃杀的冬日,燃上一炉火,最是惬意不过。
“锅盖揭开后散开来的那不是烟,烟从烟囱跑出去了,你这傻孩子。”母亲一边刷着灶台,一边回应年幼无知的我。在那时的认知里,清晨的雾气,黄昏的暮霭,还有那锅台上的腾腾热气,我都误以为是烟。真可谓“年少不识人间物,误把热气当成烟。”为了求证母亲的话,我会跑出家门,而后看到烟囱里果然炊烟袅袅。母亲说:“以后在外面玩儿,看到炊烟就回来。”虽然满口答应,但往往忘了时间,直到看到母亲四处张望,然后找到我,领我回家吃饭。回家时,炉火总是烧得正旺。而我,尽管有时和小伙伴玩雪回来,难免弄湿鞋袜,但只要稍稍烤烤火,便又一溜烟跑出去了。
如今,在外工作多年,每年年底回家是常态。但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一到岁末,我便迫不及待往家赶。深以为,只有家才能解我心里的愁绪与身上的疲惫。等到车子停在家门口,那熟悉的炊烟好像知道我要归来,便执着深情地为我守侯,让我无比感动。进屋后,炉子上的火,总是让我踏实轻松下来。长大后,我不再像幼年那样,动不动跑出家门,而是搬来几条矮凳,围着火炉,静静地听父亲诉说这一年的风霜雨雪……这样的时刻总是短暂,但却好不夸张地成全了朴素的幸福。
这些故乡的烟火,成为了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直接融入到了记忆甚至血液里,滋养着我努力向前去。
2021年5月15日于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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