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葛瑞斯(英文grizzly的音译),属性为一只棕色的毛绒熊,性别不详,当然了,这名字是我监护人给取的。哦不,我不是泰迪熊,虽然他是我的同类。他们大多被精心陈列在商店的货架上,身上套着制作精良的可爱服装,要价贵得离谱,至少对我的监护人来说是这样。如果他们的身体发生“感染”(诸如锈斑之类的病症),你还得用特殊的清洁方法为他们“治疗”。还有你能相信吗,人类居然开设了专门的博物馆来“炫耀”泰迪熊家族悠久的历史和纯正的血统。也许我做梦都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事实是那些在批发市场或黄鱼车上用劣质棉花和聚脂钎维填充起来戴着粗制滥造的“柯南式”领结或系上边角料红绿格飘带买回家就脱线不多久可能眼珠子也会掉身体逐渐丧失蓬松感等着被售卖却又逃不脱被遗弃命运的“流水线熊”才是我真正的同伴。我和我的同伴们在“出生”后都会被移送至统一仓库排排坐,生产厂家会安排指导员简单告知我们面对人类时的相关注意事项等。不过人类所不知道的是,我们的智力发展水平,也就是俗称的智商,要远远高于人类自身的平均值(需要后天持续学习和不断开发),很庆幸我们的言语功能和行为能力并没有随着流水线的操作而一同消失。还没来得及与这群同伴建立更为深厚的情谊,我们就被与生产厂家有着长期合作关系的批发商们选中分别带往全国各地,而我则是被一路带到了一座人类命名为上海的城市。
说是批发商,其实只是个摆地摊的小贩,姓刘,我就称呼他刘大爷吧。刘大爷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精明但不强悍的样子,瘦、矮小、还带点跛脚,每次看他拖着大纸袋(袋子里都是我们这些毛绒玩偶,不止是熊,还有兔子、猪、河马他们)从他放置我们的小货仓一路走到几公里外人流攒动的沿街马路上,我居然还有点同情他。据我观察,刘大爷的地摊选址说明他还是具备一定生意头脑的,人流量是一方面,不算长的马路两头各有个公园,大多都是老人带着孙辈来遛弯的,没走几步就能看见刘大爷的摊位,小女孩尤其热衷毛绒绒的物件,撅着嘴手一伸说要这要那,老人通常都准了,所以刘大爷的收成还挺可观,十几二十天下来,大纸袋已经从沉甸甸变成空落落的了,把我们打完包甩到背上的动作也轻盈了很多。遇见监护人是过完元旦没几天的事情,周六,很冷,接近下午6点的样子,我和最后剩下的几只“滞留品”在寒风中哆嗦着,只有路灯持续输送着光亮和点滴温暖。一个穿着厚重冬装也能看出瘦弱形体的小女孩此时来到了我们的摊位前,她的视线在我们身上各停留了几秒,然后就定定地望着我,很认真很欢喜地盯着我看,听不清她和刘大爷说了什么,刘大爷拍了拍我的头把我抱起来装进了纸袋交给了女孩。终于我要和刘大爷说再见了,我顿时感到了身体的放松与轻盈,好像就要冲破纸袋飘起来却不害怕跌落,那一刻连同此后每一刻的我,都将依附于带我回家的这个人(仅限身体层面上的依附),而存在着。
说起来,虽然理论上我们拥有无限的生命,但一想到我们能做的事情是极其有限(甚至什么都不能做),只是依靠人类的厚爱才能与内心的认同达到极其微小的平衡,我就会生出一股无力感,深重的明知自己的才智都在一般人类之上却还是不得不逐渐被人类的自私、冷漠、狂妄吞没的无力感。我见过太多因讨取主人欢心而长时间在其面前扮演愚笨角色的我的同类们,他们大都已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与习惯,说话语序混乱条理不清,患有一定程度的情感输出功能性障碍,甘心被控制,面无表情,淡漠,就像是人类群体中的大多数---愚民,根本觉察不到命运的齿轮已戛然而止,不会再由着自己的心性而转动分毫。
算起来应该有大半年的时间,我都陷于这种思考-改变-放弃-再思考的被动境地,手足无措,心事重重,甚至在监护人向我投来关切的眼神时都无法给予适当的回应。也许需要插播介绍一下我的监护人,那个带我回家的女孩。我不喜欢“愚民”称呼自己的监护人为主人,那感觉就像是生活在中世纪的黑暗统治时期,阶级和从属关系划分得太明显也太生硬了。当然,监护人只是向你们表明我们之间在法律层面上的称谓定义,平常在心里默默与其对话的时候我也不这么称呼她,我给她取了个只有我知道(现在你们也知道了)且只有我使用的特定代号---年轮。这里的“年轮”自然不是植物学意义上指代的那个含义,其实只是我的年轮小姐对年轮蛋糕爱得深沉,仅此而已。总体而言,年轮就是那种,我觉得你们身边肯定也有类似的,一眼看上去就很善良很好说话做什么都轻轻柔柔(往往也意味着很好欺负)的女生,年轮就属于她们的一份子。我喜欢看她独处、发呆的样子,是一种美好的孤独。年轮和其他毛绒玩具口中所描述的主人都不太一样,她从不会强迫我做什么,不会对我过分热情,也不会对我使用冷暴力,她对我做过最亲密的行为也不过是额头相抵、鼻尖相触,然后一上一下轻轻摇晃我,我可以感受到她是喜欢我的,只是年轮连喜欢都是淡淡的,一直保持着亲近但不亲昵的舒适的距离。面对着这样单纯温柔的、没有攻击性的、而我又信赖着的年轮,确实让我对这样没有日益趋近愚民的现状感到知足,能做到知足已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换作人类,又有多少能满足于自己命途的运行轨迹呢?选择了这条路,就总想着放弃的那一条路上所遇到的所有或许都是好的,总不会比现在糟糕。自欺欺人的又何止人类呢,我的体内似乎也响起了一个声音,它试着唤起我一些东西,用人类的话说,可能就是有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对于生活、前路及未来的热忱,而不是停留在此,等待着所有关于世界的感知渐渐离我遥远,这声音使我迷乱。也许是年轮凭其独有的超越物种的共情能力感受到了我的慌乱,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是她接纳并且帮助了我,从那个声音里一点点跳出来,跳出我被棉絮填满的身体,跳出新天地。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可以借助人类的力量去改变自己作为一只毛绒熊的处境(是根本没有考虑过此种可能性),虽然改变年深日久,微不足道,没有人类甚至年轮都不会看到我的变化,不过我明白,明白这改变会浸润我心田、留存我记忆,最终汇聚而成我存在的意义。
如果把年轮独自一人扔在一座孤岛,她的行囊里一定有书本的一席之地(视生存时长而定书本的数量),虽然它们看似无用又累赘还和求生的设定毫不搭界,但我百分百确定她的选择。是阅读使年轮略显平庸且无趣的生活状态开了花,她不追求亦不享受其背后所呈现的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诗意的远方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纯粹出于喜欢。也许她是在用这种方式与自己的孤独战斗,与之对抗,将之消磨。很久以后我才会懂,让年轮痴迷的这件事情根本带不走孤独,只会让孤独更甚。就在年轮觉察出我意欲改变的心境之后,她都会在阅读的过程中带上我,把我环抱置于胸前随同她一起感受文字的魔力。很可惜,最初的尝试以失败告终。我识数,我认字,对人类的语言系统了如指掌,有先天设置的知识库,可是我不懂,我认得那一个个人类创造的方块字,不过当它们变换成意义不明的多种短语、句子,涉及到语法、语境、表达手法时,它们对于我就是全新的,陌生的,不那么友好的,迫使我退怯的。很快我意识到原来我的知识库存在着极其严重的漏洞,就像我知道勾股定理、莎士比亚、秦始皇,但我不知道勾股定理具体的表达式,莎士比亚的人生履历及传世剧作;还有皇帝又是什么时期什么样子的人类呢?人类既然大发慈悲为我们设定了知识库,为何不发挥其最大效能为我们所用,看似对我们灌输了强大的名词轰炸,实际上却省略最为重要的注解部分,省略前因后果,省略知识与知识的衔接,将我们了解人类历史进程、社会发展、变革、文化、生活形态等方面的权利,彻底剥夺了。我不想妄加揣测人类是否故意如此,或许是人类预设到了一些后果,或许我们在对人类保持警戒的同时人类也在提防我们,说不准人类的脑子里都会冒出哪些不可理喻的想法。不过眼下不是我对人类感到愤怒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完成,知识库重置计划将正式启动。
试问谁能想象一只毛绒熊正在追随人类的脚步艰难前进呢?要承认的是,世上再没有一个生物族群的学习系统会有人类发明的体系更完整、更全面、更深入、更连贯、更持久,更富有阶段性、多样性、渗透性了。真是讽刺,尽管我的认知水平比人类还高出一截,尽管我对大部分人类的好感度都低得可怜,可为了避免被同化,我不得不遵循着人类的学习路线走一遍,像他们一样历经十余年习得外部希望他们熟悉、掌握、吸收的一切,并不是真得一切,但一切的基础由此而来。人类社会有学校,学生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参加定期组织的测验与考试检验学习成果,如年轮一般大的男孩女孩整日辗转于这种生活,叫苦不迭。据说这是系统中最为重要的地基部分,即课堂知识,包括语、数、英、物、化、史等多门学科,我也该从这里入手,当然,学习书目就得靠年轮了。年轮是已经处于高中学习阶段的学生,不过幸好从小学起的课本她都还留着,就在书橱的最底层,往后每天年轮去学校上学,而我则“偷偷”搬运出这些课本,趴在年轮的书桌上进行自学,循环往复。仅用了人类所需时长的一半我就完成了小学阶段的课程学习,这倒不是超群智商的功劳,而是因为我已经跳过了读写汉字、语言障碍、基本运算这几项能力的养成,自然是比一般人类要速成很多。唯一令我稍嫌复杂的大概要属三年级开始接触的应用题了,题目里有不间断修路的施工队,有不停歇蓄水的游泳池,有永远相对而行的甲乙,有总结对子出现的小明和小红,它们随时都有劈头盖脸朝我砸下来的危险,还好我都抵挡住了。好吧,我还是不要模仿人类的虚伪,试着对你们,也对自己坦诚一点吧。事实是,我没有办法对自己的知识获取度做出评断,尤其是理科类的学习内容(包括之后阶段所涉及的其他理科类课程),我认为自己对其已领会的理论依据仅仅是建立在我有比人类更为充裕的时间用于复习、巩固大量习题的基础上(我们并不需要太多类似人类的睡眠时间,适当休息即可),熟练掌握公式与规律,举一反三,我只能努力做到这些。所以你们大可质疑我,质疑被我缩短的学习时间,质疑我采取了揠苗助长、囫囵吞枣的学习方式,质疑可能大打折扣的学习成效。质疑我消化知识的能力,少了统一的考试机制,所有的质疑都显得合情合理。没有关系,我本就不需要向人类证明什么的。
看来年轮总让我陪着读书或多或少还是对我产生了一点影响,对语文或者说跟文字打交道的东西都让我更为偏好。我有一本快被翻烂几近脱线的词典(也是在年轮的书橱里发现的),每每翻看那些字符,一开始还独个儿的,字字叠加后就成了常用词、惯用语、俗语、成语、歇后语,变幻无穷,繁复精妙,就像踏进了没有出口的汉字的迷宫,它们再不是吞噬我的魔鬼,熟稔了看着也就顺眼了很多。我喜欢这些泛着生气的词组,可我不喜欢它们的进阶---句子。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人类讲话真是复杂,有因果有转折有递进,句型长短不一还有单复句之分,很多时候一句话并不包含着一个意思,可能是几个意思,也可能是这句话背后隐含着什么意思,就跟猜谜似的。不过这是阅读理解的基本功,我不能怠慢。我开始学着大声朗读课文,加点字,划线词句,重点段落,把每个汉字吃进肚子里再转回舌尖,这一段咀嚼的过程真是美妙。在与文字慢慢结交后(还远远不是好友的程度),我试着与人类在小学时期的阅读层次接轨,我缺乏阅读的经验,还是需要人类的指引才能获得经验值的提升。
根据人类给出的必读书目推荐,比对着在年轮的书橱里挑了几本,没想到那么快,我就将变成文字的俘虏。首先出场的有辛德瑞拉、白雪公主、小红帽、丑小鸭这些童话形象,我时常幻想自己是吻醒公主的王子,是小矮人中的一员,是白天鹅,是装扮成外婆的狼,甚至可以是恶毒皇后,是魔镜,是点石成金的女巫,是承载灰姑娘梦想的南瓜马车。作为一只毛绒熊,我憧憬的生活原本就是栖身于森林,住在门前有清澈小溪流淌而过的小树屋,清晨伴着露珠落在花朵上的滴答声醒来,与在屋顶筑巢的鸟儿欢歌,与路过的动物邻人们笑语,在林中幽深处寻两棵壮硕的树挂起麻绳荡秋千,夏季的夜晚再制作个吊床,枕在上面就像是给自己盖了一席缀满星空的袍子。真羡慕这些只在童话中生活的个体,他们睥睨众生所要承受的苦痛与磨难,自己却独享世间的真善美,怪不得人类总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玩意儿,作不得真。童话与现实本来就是一对反义词呐,可当现实不那么美好的时候,我依然愿意在童话世界中睡个好觉,做场好梦,它成为我抵御现实的温床。那之后我又陆续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像是舒克和贝塔,像是巴学园的小豆豆,像是一只名叫夏洛的蜘蛛……不过带给我最深印象的还是那个逃离星球的王子,噢对了,还有那朵娇弱的玫瑰和那只被驯养的狐狸。是再等到差不多像年轮这般大(特指学习年龄)的时候,我才理解狐狸对小王子说的那番话:“我对这片麦田无动于衷,而这真使人扫兴。但是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那么,一旦你驯服了我,这就会十分美妙。麦子也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这真是世上最动人的情话了。这让我开始审视我与年轮之间的感情。因为年轮驯服了我,所以她在我的眼里就不是千万普通人中的一个,她是我密不可分的另一半,她是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也因为我被驯服了,我会和狐狸一样,连年轮的脚步声都能辨认出来,我的生活定是欢欣的、愉悦的。我想做她成熟的朋友(狐狸是一个成熟的爱人),我不会像玫瑰那么骄傲,我不会像她假装咳嗽以引起小王子的注意,我也不需要她像照顾一朵玫瑰那样呵护我,我要给予年轮快乐,同时也从她那儿收获快乐、用心、爱与责任。我盼望年轮有一天可以真正得长大,不是变得世故,而是长成一个真正的大人,永远记得自己曾是个不想成为大人的孩子。傍晚时分,我会不自觉望向窗外,想象小王子转个身就能再看一遍落日的星球,可是我所在的这片星球太大了,我一天能看四十三次云朵幻化的形状,却未曾见过一次缓缓降下的日落。
我很是失落了一阵子,这是文字在作祟,它让我变得患得患失。我猜测年轮该跟我有过同样的心境,那段时间她都把我放在靠近窗边的摇椅上,晚上再悄悄地移步到我身边把我抱回床头,很少开口,不会突然地“打扰”我,她知道早晚我都会同她一道掉进一座地牢,这座地牢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阴森可怖,相反宽敞明亮,每个被囚禁在此的犯人都住着豪华舒适的单人间,地牢里居然还有需要踩着天梯才能触到最顶层的极乐图书馆,满室满墙的书本熠熠生辉任君撷取,我们迫不及待推门而入,仰望、汲取这一切,却不知孤独也在等待着我们,它将与我们共生共存。不过彼时我对年轮头脑中所产生的意识还很模糊、懵懂,一心只想着尽快攀上知识的高峰,并且尽可能多地去感受文字加诸在我体内的力量。经过一段身心散漫的恢复期,我重新回归并投入正常的学习生活,迎接初中阶段的知识内容,这将是我课内与外部习得双双突飞猛进的成长时期,也是我今后性格、三观、一系列行为模式、习惯养成的重要节点。
要说学习的天赋,认真程度及为此付出的努力,我都可以甩年轮几条大街有余,即便让我退化到和她同等的智商也丝毫不会影响在学习这件事上我对年轮的碾压。严重偏科,不肯花时间和精力去攻克自己不擅长但其实并不困难的关卡,没有“钻牛角尖”的旺盛求知欲,对待考试总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这都是导致年轮成绩终年只能在下游徘徊的问题所在,这也是我跟年轮截然相反的地方,我想做对自己负责的事情。因为增加了物理、化学、生物等大量理科类的知识而且只能自学,起初的我看上去一定是有点力不从心了。牛顿第一定律、浮力、元素周期表、分子式、细胞结构……不断有新名词、新事物灌入我的大脑,它们比三年级的应用题可怕得多。(自认为)在完全吃透书本上的概念、定义、知识点、例题解析、课后练习之后,我继续通过疯狂做题用以确认我知识的牢固程度,在年轮当年不是空白一片就是错漏百出的习题册上,留下了我反复演算、核对、划掉重来的印记。人类看不到这些印记,自然更看不到默默用功的我,但唯有时间,所有白天、夜晚、周末年轮外出的时间,会记录下我,一只正在奋力追赶中的毛绒熊。相对来说这一阶段的数学反而没有让我犯怵的,也可能是我的智商自动在数学上发挥了作用,意外发现自己对几何倒还挺在行,那些平整光滑任由我添加、简化、切割、整合的几何图形,看久了竟还有一股美感呼之欲出,甚是可爱。不过说到底,逼迫自己学好数理化似乎是为了履行一种责任,因为太难得被赐予了学习的机会所以什么都不想也不能放弃,只是我更热爱那些相对不那么理性的,透着人情味的东西,好在还有文字的陪伴,而人类对于文字的求索从古至今就不曾停歇。
我一直认为最顶尖、最极致的语言表达体裁非辞赋诗词曲莫属,华丽、磅礴、宏大、清幽、婉转,简明、畅快,将它们一首首铺陈开来,失意离愁,豪气万千,忠肝义胆,才子佳人,山水如画,沟壑纵横,盛世图景皆可一览无余。我是独独钟情于词的,说宋词可能更为确切。虽然宋词在小学和初中阶段的语文课本中出现的频率并不高(唐诗最盛,辞赋曲几乎见不着影子),小情小爱、莺莺燕燕、伤春悲秋的元素多了,念出来不自觉就有股小家碧玉的味道,不及辞赋的绮丽与华贵,唐诗的浩然与辽阔,似乎还不及元曲来得如泣如诉,但还是对宋词尤为偏好与推崇。或许是范仲淹的《苏幕遮》,或许是晏几道的无双小令,或许是李清照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说不清是哪首特定的或是其中的某一句开了让我着迷的头,一朝诵读就让我一生倾心。闺怨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占据了宋词的半壁江山,不过这并不代表宋词就没有家国情怀、庙堂沉浮、金戈铁马的高远志趣,就好比唐诗也不乏“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飘逸绝伦,“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凄美哀婉,可是从我眼里望出去,终究是有所不同的,唐诗所散发出的气魄常使我产生一种距离感,它更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有担当,有大智慧,有泱泱天下,可我还不具备这些品质,我敬重这位老者,可着实离我太过遥远。这时候,宋词就像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灵动少女侵入我的心房,时而妖娆美艳,时而娇嗔憨直,撩拨心弦。毛绒熊大概也有所谓“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生理年龄吧,我不知道,但一定是陷入浪漫的萎靡的颓丧的就快要偏离常态的独属于多情少年的症状中去了,这侵入的速度细腻、缓慢却长久,足以让我心向往之。我常想,古人作诗应该不仅仅是为了诗作本身,而是一段找寻真我的过程,只有在诗歌里他们才做回了真正的自己,做回了不事权贵狂傲不羁的李太白,做回了摘下枭雄面具后对酒当歌的曹孟德,做回了纷争名利皆可抛的陶潜……这应当便是诗词之美,美在其工整,美在其韵律,美在其意境,更美在其对人类天性的释放与呐喊。诗词的魅力流经千年而不衰,不能不说这是人类的幸运。
想来文字汇合到一处的力量果然强大,不仅大规模触发了我的情感机制,还让我的共鸣系统也与人类的日益趋近,怎么看都像是人类预先谋划的另一个陷阱,只是我为了摆脱被同化的愚民命运从而接触文字发现知识库存在BUG都是极为偶然的小概率事件,其中更需要有如年轮这般罕见的监护人的牵线搭桥,人类真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吗?不及细想人类的用意,我已再一次自愿跳进文字布好的牢笼,这次与我狭路相逢的是一众群像,一群剑指江湖的筑梦者。不过在与江湖熟稔前,我预备先探探其余各路书籍门派的底细,能积攒些敲门砖自然是最好的。那几年该算是一批80后作家最为红火的时期,之前和之后的几零后都没这特殊待遇,他们逐渐变成标签、符号一样的存在印刻在诸如年轮和其同龄人的青春记忆里。他们大都以写青春疼痛文学为主,初读时,光是用手在文字上一路轻抚过去都觉得分外有质感,隐隐能嗅出藏匿其间彷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不过这交道不能打太长时间,久了就难免给人无病呻吟之感,矫情、腻味得很,得跟它们保持距离感,才能“相看两不厌”。相较而言,历史就有趣、精彩得多了,读历史就像在看虚构小说,紧张刺激、悬念迭起,为斩奸除恶而称快,为小人得志而怒目,为英雄白头而嗟叹,为国将不在而感怀……合上书本细一琢磨,原来这一幕幕都曾在历史舞台上真实上演过,不禁更为悚然抑或动容。历史就像是无止尽的闯关游戏,人性在覆灭与更替间横冲直撞,避免错差却一再重复,只有极少数的胜利者能够在榜单上拥有姓名,更多的就如同你我被历史的衣袖轻轻卷起,不见痕迹。自然,还有挺多诸如哲思散文、心灵鸡汤、人物传记、漫画绘本甚至怪谈类小说给我充当调剂和消遣的读物,我并不想给阅读分伯仲,只是这些带给我的冲击力减少了几分而已。好了,我已经等不及要承受下一波的巨浪了。
在年轮书橱最底层翻出词典的时候我就发现这套武侠丛书了,清一色都是三十年前的老旧版本,封面似乎都起了一层雾气般的印记,和书橱里其他崭新完好的精装本比起来扎眼得很,而且那时我连文字的大门都还未开启就也没太搭理它们。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对自己目前的文字理解和知识水平报以了充分的信任,我试着把破损的不见天日的它们放出来,想着重新为它们注入一丝活力与养分。殊不知,是它们为我输入了源源不断的滚烫的澎湃热血呐。这是一次身心全然的绝对的放任与漫游,那些被江湖中人奉若神明的武学门派、招式、人物及其蕴含丰富的侠义道精神,建构起了由传统道德和普世价值所遵循的伦常、秩序、规则守护着的,无比具象的,正统宏大的武侠世界。在这个世界,我任由自己化身为初涉江湖鲜衣怒马仗剑走天涯的锐气少年,有幸结识天下豪杰,本资质不凡又逢高人指点,练就一身铮铮侠骨与冠绝天下之武艺,中途被宵小构陷却得贵人相助,一路艰辛却又能一路化险为夷,侠骨自是有柔情作伴,侠骨更有对着清风明月许下盟誓可彼此托付的侠骨共依存。无意闯入一场武林的盛事,不期然与人交手,在刀光剑影间腾挪转移,抽身后翩翩然落定,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好不畅快。我可以是心系天下的英雄、闲云野鹤的隐士、不世出的高人,抑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落魄剑客、得道高僧、名门之后、蛮族莽汉,甚至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唯一不想做的就是真正的我自己,一个普通不过的在平凡生活中被赋予了英雄梦想却在日益忙碌与枯竭中不得不与江湖告别的看客。我毫不吝啬自己对古龙的喜爱,应该说不是对作者本身,而是对其独具一格的风格和文体表示欣赏。虽然江湖一定布满血雨腥风与肃杀之气,但由古龙写来竟似罩上了一层浪漫与多情的面纱,令人不愿掀开。古龙是没有金庸老先生那种一代宗师的大家风范的,也不及梁羽生端得老成持重,不过那股潇洒、超脱、任逍遥的风流快活劲儿是任谁都比不过也抵受不住的。写武侠的似乎个个都是好酒之人,但显然都没有古龙来得猖狂与浓烈,酒,似乎才是他的主人公们真正厉害与致命的武器,酒入愁肠,化作的是相继刺出的夺命剑、断魂刀,没有多余的交手过程与对敌招数,追求一击毙命的极致与淋漓,而后又化作烈酒灌入喉间,一切都像从未发生,毫无声息,归于沉寂。武侠最玄妙的部分不单属于武力,也来自于人性的闪光点和丑陋面的相互角逐,所有人类应该具备的优良品性都藏在其间。它不用教我们怎么做,也不用告诉我们如何选择才是所谓正确,我们只要看到那些值得尊敬、景仰并由此激发我们血脉贲张的英勇气概的人是怎么做的,就会懂得,就不会忘记。
那时的我倾慕武侠中人的磊落坦荡、豪迈大气、自由狂放,也想拥有如同令狐冲、陆小凤那样可直抒胸臆、令我为之拊掌击节的朋友,彼时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由自己的能量发散而出的孤独的气息,还算轻微,没有引起我过多的警觉。虽然年轮在此期间因为繁重的学习任务已经无暇顾及我的变化,但我知道自己又一次现出了混沌的迹象,浪费大把大把的时间进入昏睡状态,蓬头垢面,精神涣散,绵软无力,完全就是人类失恋的模样,果然太过轻易陷进文字铺设的幻象并不是什么好事。明明已经如此神志不清,双眼却还是不自觉地往年轮的书橱里搜索着什么,好像因为饮用了含有这一类文字的毒液,所以急需用另一类的文字解毒似的。然而很快我就发现,文字非但没有以毒攻毒的功效,还会释放大量毒液,使毒素侵入表皮肌肤直至纹理。这次的毒药制造者是真正意义上文学范畴内的最高等级著作,可想而知,其毒性的生长与繁殖无疑也是最具毁灭性的,足以把我摧毁。
在此之前我始终对经典名著类的作品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尤其是外国文学,撇开一长串难记的名号不说,晦涩艰深的遣词造句与修辞堆叠的手法更是让我连翻阅的勇气都没有。虽然通过人类的语文课本我也认识了古今中外好些大文豪,拜读了他们的文章或作品选段,却总少了点一睹其真身的欲望。某个热气蒸腾的午后,百无聊赖的我又躲进了年轮的书橱,想是水分不足加上前期的身心俱疲,我竟在里面打起了盹。也不知睡了多久,翻个身想继续不料幅度大了点,有本书顺势倒下来砸中了我浑圆的肚子。咦?《基督山伯爵》,让我看看作者,大仲马?没听说过,真是奇怪的名字。看样子好像是本文学名著,要不要姑且赏光看看呢,就冲这一砸之缘好了。这缘分看来是天注定的,我注定是要成为文字的奴仆了。即便是在文稿纸上写下这些字符的此刻,那些在时间行进中已经沉睡的人物和故事,跟随爱德蒙一同经历的不甘、毁灭、痛心、愤恨、隐忍、重生,仿佛突然又变回了曾经鲜活的样子。其实后来我读到很多比《基督山伯爵》更让我拜服的文学作品,但都不能撼动它在我心中始终如“初恋”般的启蒙地位,它就像是个朴实、笨拙、不会说情话的愣头青年,过于阳刚,缺了一丝我之后会心仪的柔美,也不见得运用了多么精妙的笔法,奇怪的是我却总觉得它是难得的,我怎么能不被遭遇好友背叛、亲人离世、沦为政治牺牲品、未婚妻嫁与仇人、身陷囹圄十数年绝望如斯的人生中透出的那一抹希望的光亮所打动呢?我与人类物种不同,但在主流价值观的审美上应当是趋同的,我坚信好人终会得偿所愿,坏人终将受到惩戒,徘徊在一望无际的绝境边缘,所能做的唯有等待与希望,希望这波等待即将过去,等待还未到来的希望。有了《基督山伯爵》作为引子,之后的文学之路自然通畅很多,认识了很多用文字造福人类也包括我及千秋万代的文学巨匠们,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灿若星辰的文学圣殿可以说是被三个国家瓜分的产物,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人大多都属于英法俄之一,就好像文学也存在地域优势似的,鉴于我当时的文学层次,俄国文学家的作品普遍都不是很合胃口,冗长无趣又很花费精力没有一气呵成的畅快感(这个论断是会被打破的,只是所需时日也是分外冗长),《安娜卡列尼娜》倒是个例外。相较而言,英法文学作品则与我体内满溢的浪漫主义因子一拍即合,擦出了绚烂的花火。时至今日,我总算能理直气壮地承认(之前的确有段时间嫌弃自己过于肤浅与流于表面)不是其中绘就的世间百态,在权力、欲望、虚伪、谎言中斡旋的众生相,代表的与命运抗争从而被唤醒的自由与解放意志吸引了我,而是从中流露的明显带有波旁王朝、法国大革命和维多利亚时期烙印的在整日不息的舞会、沙龙、生存方式中“刻意”为之的上流贵族的奢靡、华丽、复古的思潮更为打动我,我就像是包法利夫人,或者于连·索雷尔,沉入的是泥淖。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只女性向严重的毛绒熊,不然如何解释这些作品对我产生的后续影响呢?暗红色的双向徐徐拉开的天鹅绒绸缎曳地窗帘,缀有流苏和荷叶边的裙撑紧紧包裹的蕾丝拖地长裙,凡尔赛觥筹交错潋滟流转的宫廷舞会,哈福德郡适婚男女互相试探的社交季,闲适庄园宁静慵懒的午后时光……就不说政治文学了,即便只是聊聊天气,都让我不自觉感叹从字里行间映射出的,可称之为典范的文雅。拽住我的或许是一种所谓“感觉”,只可意会,说不清它来自于哪里,从何处体现,又将于何时消逝,最终都是这份“感觉”占了上风。话说,“感觉”这东西也是不分国界,换到中国的文学作品,我依然是个被感觉主导的读者。他只是位普通的当代作家,没有和鲁迅、老舍、茅盾、林语堂等前人比肩的文学成就,离着陈忠实、莫言、路遥他们也差了一大截,很多人说他的文字看久了会产生审美疲劳,也没错,只是这种套路和模式恰恰与我迷恋的“感觉”又一次碰撞了。是《我的帝王生涯》和《武则天》这两本作品所创设的氛围惊艳了我,我还从未和这样的文字打过照面,像是栗色土壤上开出的暗黑花朵。魅惑、残忍、暧昧间或一点点戏谑,是种不容抗拒的致命诱惑。在他近乎魔幻与古典意境的笔触引领下,彷佛我也成为了只身在半空飘荡的傀儡,找寻不到落脚之处,在皇权投射的阴影下承载了太多被支配的无奈与痛苦,最终的湮灭才能换回最后的停歇与沉寂。
自此,终是可以单方面宣布,我与文字处成了人类社会最要好的那类朋友关系---知己。在知己为我铺就的乌托邦里待久了,再走出来总是很困难的一件事。而我已逐渐意识到,孤独,原来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远比溺毙在文字里可怕得多,我太渴望也太需要有某个个体可以陪伴在侧,倾听、共享我由文字而生的执着和热爱。年轮是我能想到最好的选择,可她毕竟是与我无从对话的人类,而且算起来这段汲取知识加上与文字作伴的旅程已经持续六七年时间了,年轮也早已从一个高中女生蜕变为即将大学毕业步入社会的职场新人,和她一起看书的机会变得越来越难得,其他与愚民无异的同类们也是指望不上,只有无止尽的孤独感甚嚣尘上。罢了,“人生识字孤独始”,人类世界和磁场相近并与之产生共鸣的灵魂相遇的概率尚且只有四万万分之一,我又何必要做白日梦为难自己呢?打起精神,完成知识的补给才是正经事。
高中阶段的学习可谓是脑力与体力的双重考验,当初看到对成绩不算上心的年轮每晚都奋战到半夜双眼困倦也只得强撑的时候,我就已深有体会。真庆幸我的智商一直都在正确的道路上行进着,三角函数、立体几何、平面解析、数列组合……数学题也跟世间很多其他事情一样,只要遵循方法和规律,一切皆可迎刃而解。如果说之前对自己学习的判定多少还存有疑虑,那么现在是时候给自己一点认可与肯定了,正是因为对先前的学习内容掌握透彻,而知识又是环环相扣的累积过程,之后即便依然只能重复做题的老路也不会因此减少说服力。没想到人类居然还有文理分科的机制,这倒是帮我省去了不少需要耗费在物理、化学等学科上的精力,果然我与年轮的选择是一致的,还是更值得玩味的历史适合我们。所谓人生“不经意的邂逅”就是在此时出现的。那天我照例窝在沙发上研读历史课本,正对亚历山大大帝的部分津津有味着,听见有微弱的声音从外面的电梯走道传入房间,像是在嘀咕“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我当即就竖起了耳朵,这是道家老子的言论,但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却是在,是了,是《九阴真经》没错。等等,这声音绝对不是人类发出的,我可以辨别,那会是什么,别的生物吗?我移到浴室,发现那声音愈发接近了,我抬起百叶窗从横断间张望,什么都没有,可是那声音分明是从我下方更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我下意识向下瞥,一团白色的绒毛映入我的眼帘,我不确定它是什么。大概觉察了我投下的目光,那团东西动了动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噢,原来是人类圈养的宠物---比熊,光是地位和受欢迎程度就已不是我们这群毛绒玩具可以比拟的,我们互相打量着对方,就连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十来秒。是他先开的口:“唔,我……我以为……这层楼……只有……只有人居住,所以……才……敢开……开口……。”“你也住在这里吗,虽然我从来不出门,但之前怎么都没听见过你的声音呢?还有还有,你也看过《射雕英雄传》吗?”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音域提高了八度。“噢,我……我……不太……会说话。是,我……很喜……喜欢……金庸。”
看他磕磕绊绊的样子,我相信它是真不擅长讲话,不过很快我就会知道,其实哈里发是条语言天赋极高的宠物狗,平日里和人类相处都特安静,但只要和我聊到感兴趣的东西就会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只是在异常激动、紧张或碰见陌生物种的时候才会变得结巴。你们一定发现了,我也给他取了名字,哈里发,这代表着我对他的尊崇。一切就如同是顺理成章,我和哈里发一见如故,逐步建立起了地下革命情谊,好在他的监护人和年轮常常都早出晚归,也是为我俩的“密会”创造了良好条件。哈里发早在认清命运为自己设定的角色后就立志向人类的知识体系发起冲击,学习道路大致与我无异,也在半途落入文字布下的网。有一点却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哈里发是可以接触到外面的世界的,他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类,他能坐飞机、轮船,入住可接纳宠物的酒店,他能亲眼见到我只能在书本里感知的风景,用双脚丈量人类世界的寸土,这也是为何在哈里发表面展现的呆萌可爱气质下,还隐藏着一股极不相称的沉稳与内敛。他学识渊博,天文地理都懂点皮毛,又富有人类稀缺的恰到好处的幽默感,他总对我说:“你知道得越多,你不知道的也就越多。”的确如此,在与他聊天、探讨、切磋的过程中,我发现知识的盲点是无穷大的,你剔除了这一个,下一个就会冒出来,永无止尽。哈里发和我该是人类社会所提倡的互补型交往,他身上汇聚的理性之光总能让他在看待事物分析问题的过程中比我多一份客观、冷静与自制,这种性格的差异也在我们阅读的偏好上予以了体现。总体而言,我过分热衷于纯文学类的作品已是既定事实,比如那段时间就一直把太宰治的《斜阳》挂在嘴边;哈里发则不会特别推崇某类作品,他涉猎范围广泛,但多数还是集中在严肃纪实文学、史学、经济论述等学术型作品。不对,还漏了一个,哈里发起先极力向我推荐却被我嘲讽为“愚蠢人类的解谜游戏”最后“被迫”中毒的推理小说,如果没有哈里发,或许我就错过成为波洛先生和马普尔小姐粉丝的机会了。比扣人心弦的悬疑编排和惊天推理更令我手不释卷的,是推理小说中对人性层层递进的剖析和解读,这一点,阿婆和美国的奎因选手可算平分秋色,交接棒传到日本后,东野大叔在“人性”二字上也是做足了文章,不论是大侦探波洛、年轻的埃勒里,还是汤川教授和加贺警探,最喜欢做的事情莫过于和案件周围,除了亲历者之外所谓的旁观者进行“互动”,他们善于观察和发现,深谙问话和听话的艺术,往往能从那些“看好戏”的嘴里窃取到一些蛛丝马迹,貌似琐屑的谈资可能就会成为决定性的证据,更别提那位偏安一隅靠织毛线解闷终身未嫁的老太太呢,即便从未到过案发现场,依据叙述者的案情梳理,便可精确拼凑凶手的个性养成与行为模式,真叫人啧啧称奇。这或许就是社会派推理作品的魅力所在,了解人性,亦被人性所累。哈里发则不那么注重写实,追求的是诡计的精妙运用和离奇的情节走向,这也是他较为喜欢本格派和岛田庄司的原因。我对此并不持反对意见,只是本格派更像是无意义凶杀,犯案理由总是让我很咂舌,总有种畏缩的局限,社会派的布局似乎更具有击溃人心的力量。
最令我们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什么呢?是有一天忽然发现,我们竟然完美复刻了监护人们所憧憬的那种生活状态,没有劳碌的工作,没有经济的烦扰,没有人情的羁绊,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在阳光下喝茶看书,在阴雨天赤脚起舞,有想做什么更有不想做什么的自由。不对,明明是居高临下的人类对我们的“收养”以及承受了作为人类必须担负的使命和责任,才使得我们享有此刻的风轻云淡,这种不可思议真是矛盾又讽刺呐。不过我和哈里发倒是很快就想通了,我乐于接受年轮给予我的任何馈赠,我也会以平等的姿态爱她并忠于她,同时我还能确保自己思想的独立性,我们为着人类的庇护而感到心安理得。随哈里发和我的紧密关系持续升温的还有彼此对文字的上瘾程度,我们迷失在伍尔芙梦呓般的絮语里,在逝水年华中沉沉睡去,在盖茨比臆想的幻梦里醒转,跟随搭车客在银河系恣意遨游,讨论昆德拉的抽象与隐晦,想象自己是一个“局外人”,试图理解亨利米勒的关于情色的大胆渲染……。我简直是要对这些让我能无限接近真理的人类顶礼膜拜了。马尔克斯和毛姆就是在这一时期狠狠命中我心房的,犹如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如果早知马尔克斯有这般惊人的“笔落惊风雨”的威力,我是断然要远离的,可惜现在什么都不奏效了,没有人是能在这股裹挟着强大气场的文字暴风中安然无恙的。人类世界的禁忌、爱欲、死亡是构成马尔克斯作品的永恒主题,他彷佛天生就是掌控文字的高手,在细腻、柔软却掷地有声的外表下,藏着生命的内核,一种包裹着纯真信仰的深沉的孤独与破碎飘荡在马孔多下着雨的天空,也缠绕着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情。我忌讳谈论死亡,但又喜欢看马尔克斯笔下赋予每个人物的绝妙的恒久的独一无二的死亡的描述,“黄色的花朵像是无声的暴雨”,这种象征和寓意无疑是让人叹服的,挥之不去的弥漫着孤寂的死亡的气息让我感悟到,万物有灵,且美。毛姆显然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类作家,在文学殿堂的第一梯队里可搜不到他的名字,他的文字就像是在万圣节向邻居砸门不给糖就捣乱的调皮鬼,或者是看你不顺眼就给你自行车放气的小坏蛋,聪明、快活,充满活力,丝毫不会教人觉得矫揉造作。相比被人类过渡追捧的那本代表作,我倒更愿意把《过去和现在》排在前头,毛姆对其中事件和人物的设计着实风趣,语言风格也继承了他一贯的直白、辛辣、讽刺,在现实主义政治中穿插的偷情桥段及朋友外甥的无心“插足”,更是令读者为这种巧思而忍俊不禁。读他的作品,脑海中时常冒出的念头是你会想和这个人做朋友,对,就是毛姆,也只能是他,我可无法想象和俄罗斯那帮“耶夫、斯基”做朋友,雨果、巴尔扎克好像也有点困难,甚至简·奥斯丁都不算是好的选择,在他们面前总觉得自己露怯得很。毛姆则不同,他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他好玩、有趣,不乏味,虽然可能没事会对我显露不屑或嘲讽,但这得当的分寸感则又是他擅长的另一项技能了。
也许是又一次没有抵受住来自文字的洗礼,症状积聚过多,我终于是病倒了,时好时坏长达数月,哈里发后来向我讲述当时的情况,用的是“走火入魔”四个字。据他说,我时而会胡言乱语,手舞足蹈,时而又安静到几乎要忘记我的存在,排斥所有种类的书籍,和我对话也几乎得不到任何回应,要么就根本听不明白从我嘴里蹦出的是什么。虽然一切都突然得莫名其妙,虽然耗费了一些时日,哈里发也为悉心照料我而消瘦了不少,我仍然是显现出了日渐好转的迹象,我重新接受文字,接受它背后排山倒海的能量。可是有什么好像不对了,我看什么似乎都不是很专心,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萌生一股书写(或者称之为记录)的欲望,把我脑袋里那堆混乱、无序、指向不明,就像是一堆生搬硬套的框架的词句组合将要倾倒出来,这种感受的强烈程度已经不亚于文字本身对我的影响。是哈里发对着胆小的我开了口:“葛瑞斯,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不具备写作的能力呢?如果仅仅因为害怕而不去经受文字给予你的考验和锤炼,你就失去了创作的资格噢。”就不费心详述其间人类定能感同身受的惯常的艰辛了,我把人类的写作指导抛之脑后,顺着自己的想法和心意决定文章的走向,想到哪儿就让文字流动到哪儿,并不顾及所谓的起承转合,也不执着文字的精致和美感,杂乱、潦草、稚嫩都无所谓。起始于哈里发的鼓励和我想要诉诸笔端的渴望,即便过程酸涩,总算是有了各位正在过目的这篇文章,也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篇成形的文章,我只想尽力抓住灵感迸发瞬间闪现的那抹微光罢了,只想诞生一点不愧对自己和哈里发的东西就够了。
好了好了,我已经连续几天都在进行这枯燥的赘述了,就不耽误各位的宝贵时间了,哈里发带着《卡拉马佐夫兄弟》来找我了,或许我又要“移情别恋”了,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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