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成长吗，不过是焚烧岁月而后细数灰烬。
一
彼时王麦麦坐在班级的角落里，她看着窗外的阴天，忽然用力地打开窗户，想要跳下去。
被窗户带动的灰尘在空气中浮动，她闻着呛鼻的味道，胸脯剧烈起伏，眼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在腿上，即使隔着校裤也能感受到滚烫的温度。
讲台上化学老师的眼睛像个雷达般扫射不停，他的嘴唇很薄，眉毛淡得不像话，这样的人薄情得很，心狠手辣。
王麦麦看向他，眼里腾起火苗，一股怒火攻上心头。
她厌倦这个地方了，甚至变得痛恨，想要踹翻这些桌椅，想要将课本撕得粉碎，总之就是要和全世界作对。
后桌的两个女孩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在讨论题目，时不时打闹。
她回头怒吼：“你们俩那么能说怎么不去说相声呢？”
其中一个女孩反唇相讥，王麦麦没理会，心里直吐槽。哎哟喂您老每次语文都考倒数第一，建议您先把舌头捋直了分清楚平仄再来跟大爷我吵架吧。
一整个下午，同桌都处在昏睡状态，这样安安静静地倒也不讨人厌。
王麦麦死死盯着同桌的侧脸，她从那张并不完美的侧脸上，看到了青春的疲态和老去。
然后她决定逃课。
当天空之城的音乐响起时，王麦麦已经在收拾书包了。
当然是不会带课本的，你见过逃课还带课本的吗。
把护手霜、镜子、日记本和《发条橙》一股脑儿丢进书包了，拉上拉链的声音可真是悦耳。
整个教室都闹哄哄，乱作一团的男生女生嬉笑怒骂，看见这样的场景，王麦麦胃里直泛酸水。她一手拖着书包，一手抬高同桌的椅子，侧身从角落里出去。
她走得干净利落不带一点儿犹豫，她的目光不曾触及任何一位同学。
当然也没有人察觉她的离开。
二
刚利用请假条顺利地瞒过了门卫的检查，请假条当然是她自己写的。
王麦麦的字很好看，像大人写的字，流畅有力，同时她擅长模仿别人的签名，班主任的签名也不在话下。
这样的阴天里，可以去哪里呢，连走路也让人烦躁。
她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眼学校的大门，双腿便还是挪动了。
往前跑了两步，十字路口那儿有一排摩托车。她随便跨上了一辆，对摩的司机说，去“十三家”。
王麦麦最喜欢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了，痛快得不行。
她坐在后面，迎着秋风咧开嘴大笑，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乱飞的短发。
倏地就想起了《全城热恋》里的大s，酷帅得不行。
十分钟后，摩托车停在“十三家”门口，她推门进去。
“十三家”在当地很有名儿，是一家很大的店，两层楼。
一楼卖文艺派的小玩意，二楼可以坐着喝饮料看书蹭wifi。
她不爱文艺，只爱喝饮料和蹭wifi。买了瓶雪碧，挑了最喜欢的黄色塑料吸管，快步踏上了二楼。
她看见平时爱坐的位置上有人了，还是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有点儿意思。
她捧着雪碧凑过去，那个女孩正低头看书，一头长发，垂到腰际。喔，我猜她现在看的书不是张爱玲的就是张小娴的。
王麦麦意兴阑珊地离开了。
“喂！你在看《发条橙》？”
王麦麦霎时间愣住了，这个女生在叫她，而且声音并不是软腻绵柔的，而是很清亮有力。
“是啊，怎么了？”
“我超喜欢这本书！你坐过来！”
王麦麦也没多想，既然人家叫我过去我就过去呗，立刻提着书包和雪碧坐过去了。没想到这个女生眼睛真是大得出奇，瞳仁是褐色，很浅的褐色，圆脸，长得可爱又锐利。
“我叫方木希。逃课出来的。”
“我叫王麦麦。出来逃课的。”
顿时两人笑作一团，就像林黛玉和贾宝玉初次见面似的，一见如故。
王麦麦摩挲着手里的《发条橙》，笑得诡异：“其实我从来都没读懂过这本书，只是觉得带在身边很酷。”
“我读了不下几十次也是读不懂，但那有什么关系，只要它酷就够了！”方木希笑得坦荡荡，露出两颗虎牙。
王麦麦在八中，方木希在五中，都是重点中学。
她们的同学坐在教室里认真听课做笔记，她们俩人坐在沙发上谈笑风生喝雪碧。
三
在那之后，王麦麦跟方木希时常来往。方木希喜欢坐公交车，她每次都从五中坐公交车去到八中，20分钟。王麦麦喜欢摩托车，她每次都从八中坐摩托去五中，8分钟。
他们每次碰面都有很多话要说，因为经常不见面，所以一见面就巴不得聊上三天三夜。
方木希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她跟爸爸一起住，但是她爸爸平日很忙，总是不着家。于是方木希也早已喜欢一个人热饭菜，看电视，做作业。
可是自从认识了王麦麦，她就经常把王麦麦带回家，她们一起吃饭，她给王麦麦做寿司、三明治、水果沙拉。她热爱厨艺，也很有天赋，只可惜之前一直没有发挥出来，一个人做，一个人吃，又有什么意思，于是每次心灰意冷草草了事。
吃饱喝足后，她和王麦麦一人抱一个抱枕坐在地板上看电影。她们都酷爱暴力杀人犯罪这一类的电影，通常是黑色幽默与非线性叙述的方式，这让她们迷得不行。
看到《猜火车》里面翻马桶的那一段她们正好在吃饭，于是面面相觑。
看到《两杆大烟枪》最开始关于“宛若处女”的讨论，她们听得云里雾里。
看到《低俗小说》里的Mia和Vincent在兔宝宝餐厅跳舞，一边大笑一边跳“扭扭舞”，最后笑到浑身无力瘫倒在地板上，地板凉凉的，可是心里某个地方却畅快得想要尖叫。
王麦麦和方木希一起爱上了昆汀。
此时命运的手将两个女孩相互缠绕在一起，她们依靠彼此呼吸和生存，她们是彼此的氧气。
四
高一的暑假来临，在那个蝉鸣不已的夏天，她们离高考还很远，空气里都是散漫和慵懒。
“方木希，我们去爬山吧。”
“好！”
平日里冷漠不爱说话的女儿突然开口要求自己送她与朋友一起去庐山，方黎觉得受宠若惊。
第二天，他见到了王麦麦，真是个张扬帅气的女孩子，瞳仁乌黑得不像话，像是黑曜石。她看见自己的女儿和这个女孩笑得张狂又放肆，心里重重地松了口气。自己给女儿造成的伤疤，经年疼痛，可最近，好像在一点一点地被缝合。
王麦麦和方木希两人各背了一个书包，鼓鼓囊囊的。她们没有走寻常的旅游路线，只是凭着感觉走，越是僻静和狭窄的道路，她们越想去走。
王麦麦嚼着口香糖，一只手拿着木棍敲打着小溪，溪水溅在女孩的小腿上，清凉不已。
方木希走在后面，踩在鹅卵石上，脚底痛痒又酥麻。
“别离的话语轰隆轰隆，你的东西却四处散落。”王麦麦轻声唱起。
方木希抬起头笑着看她，什么歌儿啊，好听。“赏味期限。”王麦麦将另一只耳机递给她，她们并肩走在一起，从头开始听这首歌。
约莫半分钟后，她们面前出现一条死路和一方湖。王麦麦和方木希摘下耳机，在思索是该回头还是该冒险渡湖。
“这儿有竹筏！我们划它到那边去！那里有石阶！”方木希已经挽起裤腿准备上竹筏了。
“万一我们摔进湖里了怎么办？”
“那就当洗了个澡！”
王麦麦心里一横，好吧。于是立即跟着方木希跳上竹筏，这真是简陋至极的竹筏，只由4根竹子并排而成，看起来十分不稳固。
但她们并不在乎，冒险是她们最大的乐趣。
她们一前一后地猫着腰划船，指尖滑过的地方荡漾起细小的波纹，湖底的水草清晰可见，阳光从密集的树叶中漏下形成光斑，落在少女的脸庞。
竹筏晃晃悠悠向前进，王麦麦有些恍惚地看着前面的女生，此时此刻时间仿佛真的静止了，她想，如果这块湖无边无际该有多好，就这么一直划下去吧，再久也不会疲惫。
晚上，她们睡在一起。
白日里的游玩让身体消耗了不少能量，方木希很快就睡着了，发出细小的鼾声。
王麦麦却翻来覆去地不能寐，感觉身体钝钝地疼，久久不能平静。
五
高二这一年，方木希恋爱了。
她接受了隔壁班男生的频频示好，跟他在一起。
“他叫什么名字？“
“赵聿成。他长得帅，个子高，会打篮球。很会照顾我。”
方木希周身弥漫着一种蓬勃的气息，她的大眼睛里有微光在闪耀，恋爱中的女生都是这样。
王麦麦看着方木希，抿着嘴唇也笑了。“他待你好就行，你可是我最宝贝的朋友。”
那天王麦麦揉着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短发站在五中门口，她准备请方木希去看电影。却偶遇了方木希和赵聿成吵架的情景。
“为什么要跟别的女生打闹？还笑得那么开心，你到底当我是什么？”方木希怒吼着。
“你以为你是谁，区区女朋友而已啊，而且下一秒，也许你就不是了。” 赵聿成一脸不耐烦。
方木希将手里的课本捏得紧紧的，恼羞成怒去砸赵聿成。赵聿成反手一挡，迅速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平日里伶牙利嘴的她，此刻憋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到方木希走出校门，看到王麦麦，立刻扑上前去抱住她，大滴的眼泪落在王麦麦的肩头，哭到横膈膜抽筋。王麦麦站着一动不动，极尽全力地安抚她。
“我带你去看电影，没关系，很快就会好起来。”
电影终究看得不顺利，方木希一看到男女主角甜蜜的镜头就破口大骂，王麦麦哭笑不得，为了不影响他人，只能带方木希提前离场了。
“我累啊，王麦麦，我好累。”方木希坐在电影院门口的花坛边上，翘着二郎腿满脸愁容。
“我送你回家，走吧。”王麦麦拖起她的手。
“不想走路，让我坐一会。”
王麦麦拍拍自己的背。“上来吧，我背你。”
“好！”方木希笑嘻嘻地跳上背，用细瘦的手臂勾住王麦麦的脖子。
“你脊柱上的骨头好突出啊，硌得我痛，多吃点啊，那么瘦。”
王麦麦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就这样背着方木希走在夜色中，一路上再也没说话。突然起风了，她感到冷风钻进自己的毛衣里，甚至心里，就这样吹走了很多东西，她也不知道是些什么。
背上的重量，也许她再也背负不起。
六
方木希很快就忘掉了赵聿成，王麦麦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开心她终于不再伤心，难过她这样轻易就能做到忘记。
她们的往来渐渐变少。偶尔王麦麦去找方木希去看电影，方木希也推脱。她说她还有未完成的作业，没有补完的笔记，课桌里大把的空白试卷没有做。
可当王麦麦来到方木希的教室门口，却看到方木希用很多的时间来发呆，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她的大眼睛里不再有光彩，即使隔得那么远，王麦麦也能听到她在叹息。
王麦麦就一直等着，等着方木希来给她一个解释，哪怕是托辞也好。为什么她们之间开始有了尴尬和沉默，为什么要刻意地疏远，这些，方木希都干得决绝果断，徒留她一人进退两难。
高二这一年过得漫长又煎熬，好像大家都在高二里迷失了方向，这是一个关隘，人人得迈。
对王麦麦来说，这个关隘，就是等待。对方木希来说，这个关隘，就是隐瞒。
七
方木希失踪了。
王麦麦收到一封信。
八
王麦麦 我走了 不知道要去哪里 但是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我无法再待下去了
这二年 我觉得自己像是过了二十年
第一年 我过得快活洒脱 因为有你
我们趴在地板上看电影的日子 至今想起 历历在目 不知道那年夏天 我们吃掉了多少冷饮 喝掉了多少汽水 看完了多少部片子 你填充了我高一那年所有的罅隙 它们都快乐无比
特别是那次我们俩在竹筏上渡湖 我站在前面 你站在后面 就像 我在前面开路 你在为我断后
第二年 煎熬苦楚
我和赵聿成在一起 其实是我追的他 我喜欢他 非常喜欢 虽然我知道他并不是很喜欢我 我还是死乞白赖地跟他在一起 很傻吧 为此我还骗了你 我说是他追的我 我真是不知廉耻
那天你背我回家 我闻着你头发上的香味 觉得心里踏实很多 你这一头短发 像你的笑一样 真是落拓
可回家那天晚上 我爸爸就骂我 还打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谈恋爱这件事被班主任知道了 他火冒三丈 说我不知廉耻 其实我什么也没做 我只是想要去喜欢一个人 依赖一个人而已 这样的温存谁不想要呢 就像他也会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亲热 我全当没看见罢了
后来情况愈发糟糕 我也不愿意再讲话 我所赖以生存的世界 被慢慢地摧毁
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死在废墟里 你是唯一没让我失望过的人
你要好好走下去
再见 如果还有再见
九
这就是方木希最后的话语，王麦麦读完这封信，锥心地疼。
原来她以为方木希早已忘记那些不快，没想到她却一直铭记。
她早有预感，出游的那一天，她收获了最珍贵的一段记忆，那么其余的都将死去。
这世上的事情从不是人能做得了决定的，就像王麦麦的8分钟，却永远追不上方木希的20分钟。
那首未听完的《赏味期限》，其中还有一句歌词：
“原来我们不过是罐头，过了期就不值得保留。”
没有什么突如其来，一切都是有事先规划好了的。就像罐头，它新鲜出炉的那一天，就被印上了过期的日子。
青春也是，你从来都来不及歌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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