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个人的人生轨迹中,总会经历几次生离与死别。人一生学会的重要课题不是得到,而是失去。在这个课题中,没有人能拿到高分,因为我们生来便不擅放手,嗷嗷待哺的幼犬咬住母亲的奶头用力吮吸,不会因为谦让而拱手相让。
与生命中的人告别,也不是那么容易,不再震颤的心脏和失去温度的体表提醒着亲人,是时候该放手了。每当灾难降临,没有人愿意相信赤裸的事实,于是,我们总在失去亲人的时候说一句老生常谈的话语: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中。即便不是真的“活”,但这个由三个水组成的部首偏旁依然在人的口“舌”之中流淌,证明已死之人曾来到过这个世上,也让活着的人留下残喘的慰藉。
心灵慰藉的最高层级是相信“灵魂不灭”。迄今为止,我们生活在城市里的汉族人在结束了农耕时代进入现代文明之后,恐怕没有多少人相信“人死魂灵不亡”。即便是在中元节、清明节在路边烧纸钱的人也未必真的像老祖宗一样相信燃烧着的纸钱与火焰的相拥升腾是亡灵接收到钱币的信号,烧纸钱的行为慢慢的成为一种相沿成习的习惯而已,我们称这种习惯为民间习俗。
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灵魂,我的确说不清。但是生活在云南西南深山老林中的佤族人,则对“灵魂不灭”深信不疑。那天,我闻声来到了云南西盟佤族自治县的边境村寨——马散村参加一个当地巫师的葬礼。那是一个自然环境极好,硬件设施极差的村寨。新中国成立之后建立的砖房已经是那里最新的存在。我踉跄的走下破来到了葬礼的活动现场,如果没有人告诉我,我绝对不相信那里刚死过人。
谈笑风生的佤族妇女村民们都围坐在死者家属的房屋前,男人忙着杀猪,女人烧火做饭,剩下的人便在一起闲聊。我惊讶到,这样的场景与过新年不无差别。思索之际,热情的家属给我端来了一晚佤族猪肉稀饭。稀饭是佤族的特色,是佤族原始农耕文明的产物。在过去,佤山一代土地贫瘠,水田稀少,旱地较多。佤族人稻谷产量低下,唯有靠将米煮成稀饭来充饥。现在,佤族稀饭是外来游客争相亲尝的特色佳肴。
接近干饭的稀饭递过亲属送来的稀饭,我没有胃口吃。因为在此时此刻的环境中,弥漫的应该是死人的空气。我小心翼翼的想象着,已经放置了两天的尸体,一定被捂坏了吧。腐烂的分子从裹尸布里散出挟持着大山清冽的空气靠着风的推波助澜飘进我胡思乱想的思维中,然后由大脑传递至我的嗅觉器官。此时,我好死不死的坐在下风口。
既然都来了,按照礼节我应该去祭拜这位逝去的佤族巫师。如果没猜错的话,放置尸体的屋子应该是这家人做饭的地方。佤族人没有自己特定的厨房,因为他们不像我们用煤气灶做饭。火塘,就是他们生火煮饭的地方。之所以不能叫厨房,是因为在这个火塘边,佤族人要做很多事情。东北人唠嗑要胖腿坐在炕上,云南少数民族聊天得围坐在火塘旁边。召开重大会议的时候,可没有人民大会堂。过去原始社会的部落头人宣布重要事宜也是在火塘边进行的。如果用这个文化背景做背书,把“厨房”当停尸房也变得合情合理了。
围坐在一起的村名 主持葬礼的缅甸巫师每当我去一个地方看到异文化的时候,先要故作镇定,然后搜集这个地方的历史,与所见所闻关联起来。这样做是为玩的尽兴,想想眼前的一切都有他的存在的道理,都有着“世界上没有一片相同的树叶”的故事,旅途便不再是上车睡觉,下车撒尿的例行公事。
果然不出所料,亲属和村民门正在这间独特的“停尸房”聊天,唱歌。一旁的死者在蓝色的“裹尸布”中安详地睡着,死者的遗像靠在死者的头顶上方的墙壁上,看过遗像,我终于能将这块包裹严实的尸体与这位巫师联系起来了。这一次,是我与死人接触最近的一次经历。我被家属招呼到旁边坐下,然后他们依然有说有笑,说着我听不懂的佤语。尽管气氛很轻松,可我依然时不时的撇一两眼前方的尸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在观察他会不会突然动一下。想到这里,我不敢在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了。
死者死者是这个村寨声望很高的巫师。佤族人取用拉祜族的名字——魔巴来命名。魔巴与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的巫师都有着共通的职责,将鬼神的旨意传给众人,是人与神沟通的“接线员”。佤族人的生老病死离不开魔巴,生了病要请魔巴“做鬼”,魔巴通过念咒语,杀鸡杀牛杀猪来驱除病人身体中的鬼魂。这个老魔巴与鬼神沟通了一辈子,可惜也没有与死神沟通好自己长生不老的事情。他死的那天,村民从缅甸请来了比他“道行高”的魔巴为他做祭祀仪式。
佤族是跨界民族,在现有行政区域划分前就居住在现有地区,后来因为国境线的划分被分为境内外两部分。这里很多村民都在缅甸那边有亲戚,生活在中国这边的佤族被战乱纷争的缅甸佤族羡慕着,可见那边的生活有多么凄惨。
村民的普通话说的非常不好,和他们交流甚至比和说英语的印度人交流还难。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观察他们,他们中的大多数情绪都很稳定,没有人觉得害怕,甚至有说有笑。这让我开始相信,也许佤族人不难过是因为他们“灵魂不灭”的宗教观念。既然只是身体死了,灵魂还在,就没有必要那么害怕与悲伤。
正在这时,我发现了几个小孩趴在房间的窗户外,好奇而谨慎的透过玻璃观察死者。从他们观察的神情我推断,他们和我一样紧张。那一刻我似乎找到了组织。我发现,没有一个小孩敢进来这间平常的屋子,但又因为好奇心的驱使,趴在窗边向里张望。我思索着,小孩父母告诉他们,这个爷爷死了,孩子便恐惧了起来。可是,白骨无情的桥段是属于大人的,死亡对孩子来说难道不是仅仅意味着失去吗?也许人生来就惧怕死亡,对鬼魂的存在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
趴在窗外的孩子没过一会,旁边的几个中年人和老人开始唱歌,这种近似念诵性的唱腔让我对歌词的内容产生了好奇。按照常理,这种又说又唱,说唱结合的歌曲一般都有着不一般的歌词内容。没有人听黑人的rap是在正儿八经的欣赏曲调和旋律,rapper 说出的歌词才是歌曲的精髓。京韵大鼓,苏州弹词说唱相宜,也是为了给听众讲清楚故事。带着这种经验,我询问了旁边普通话稍微好一些的村民他们在对唱些什么。原来,他们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死者的事情,死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生前有何有趣的事情。厉害之处在于,他们的歌词是即兴发挥的。
都说,少数民族是能歌善舞的。这种本领通常只发现在欢乐喜庆的场合,蒙古人在喝酒兴起之时拉一首马头琴曲助兴,藏族人庆贺节日围着圈跳起锅庄舞,朝鲜族敲击长鼓翩翩起舞。然而,这一次我看到了悲伤的佤族人用音乐表达情感,与死者神灵沟通。
对死者唱歌的家属夜晚,所有的人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站起身来围着死者转圈,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合唱着属于他们的丧葬歌曲,揭开仪式的神秘面纱。我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但大胆推测他们在唱着“指路经”一样的东西,目的是让死者灵魂得以安息。指路经是彝族给亡者举行祭祀活动时吟诵的一种经文,其内容是为亡者的灵魂指路使之返回远古时代祖先居住的地方与祖先团聚。
夜晚的丧葬仪式此时的“停尸房”灯光昏暗,尸体身旁的蜡烛随着移动的歌唱队伍摇曳。这样的歌唱,就这样持续了一整夜。没有人提前离场。因为,这是和死者最后的一次“亲密接触”。明天,他就真正的死亡了。深眠于这片土地之下,活在村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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