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后一日，夜读陶庵《金山竞渡》、《扬州清明》，梦境里一个人不觉于扬镇间游走。及至次日晏起，雪真得落了起来，迷离于园柳，倏忽于前庭，触户敲窗，窗沿上不免浅浅堆积出一层，匀细白灿如盐。这思绪又牵回到了曾被盐商把持的扬州；而相约待客掬水煎茶间，又想到了茶点兼备的得胜桥富春茶社来。
早年间富春茶社原系一处“花局”，老东家陈霭亭以得胜桥巷内十余间民房及周边几分空地栽售四季花卉、盆景。而扬州一地不乏有闲有钱之人、三教九流之属，耄耋消闲、商贾议事、公子冶游、情侣言欢乃至役夫走卒歇脚充饥，总要寻它个处所，便有了经营茶水、面点的副业以及“老人堂”、“交易所”、“育幼院”、“鹣鲽廊”、“大杂院”等功能同而流品异的厅堂院所。姑苏名士周瘦鹃以“鹣鲽廊”比美乔家栅的“鸳鸯小阁”，颇有几分韵致，而如辜鸿铭、王国维拖着一条辫子借遗老自居的收藏、鉴定大家刘公鲁以“大杂院”归置四不靠的役夫走卒，也算拿捏精准。虽说副业渐而成了主业，花局改作茶社，可门楣砖雕“富春花局”四个大字依旧静静地悬在那里，主人不忍见弃，兀自见证着历史。
富春茶社历经百年，长盛不衰，其独门茶点，亦非他家可比拟。
先说说茶，这里的茶专指“魁龙珠”。恐怕是因了植花之便，或者北方人喜嗜花茶，以“高沫”为上品，其独创的“魁龙珠”也是取西湖龙井、皖南魁针及自种的珠兰花窨制而成。再用扬子江水沏泡，汤清芽翠，嗅若兰馨。入口则解渴提神，舒筋醒脑；以兹消食，可去油腻。故茶与点不可以两分，理尽于此。
再议议面点。富春面点名目繁复，乃择其要者，条分缕析，否则不能详尽。
前文有述“大煮干丝”，而扬州干丝分“煮”与“烫”两种，茶点里的干丝就是后者了。切好的干丝用开水烫熟，沥干水分后装盘，抟成圆锥形，关键在于浇头。虾米、笋丝，香蕈、木耳，鸡皮、脆鳝……不一而足。最后淋上麻酱油。烫干丝是拌来吃的，佐茶颇宜。
蟹黄汤包属汤包中的隽品。先将大闸蟹蒸熟剥取蟹肉、蟹黄、蟹膏，用猪板油炼出油来烹炒出蟹粉，用鸡汤、猪肉皮熬出皮冻，经冷却、破碎后与蟹粉合成馅料。用髙筋粉制皮。包好的汤包上笼屉蒸熟，大者一只一笼，小者四到六只或六到八只一笼。食用时先吸食汤汁，勿使皮破，再佐蘸醋碟吃面皮馅料。人间至美，无过于斯。
翡翠烧卖是富春茶社二代掌门人陈步云独创，用青菜叶略焯水沥干剁碎，合绵白糖、熟猪油拌成馅心，外加几粒鲜虾仁，开水和面制皮，皮子擀成荷叶形，要擀得极薄，上笼屉蒸熟后，色如翡翠。烧卖吴方言音同“僧帽”，形也略似，不知是否与空门有关？而这色如翡翠，荷叶卷边，口沿虾仁呈芙蓉数点的烧卖，像极了一只莲花，哪有不出尘？
千层油糕与翡翠烧卖并称“扬州双绝”，由福建人高乃超首创，取法“其白如雪，揭之千层”的千层馒头，后经厨师黄大麻子改良，油糕遂变得通体半透明，柔韧异常且甜糯适度。做法也很考究：先将去膜的猪板油切丁用绵白糖腌制三天，酵母面加进面粉里用温水去和面，再饧面、擀面。擀好的面皮抹上一层熟猪油，再均匀地撒上白砂糖和糖板油丁，沿一边叠成16层，换一边再对折出4层，如此上下共有64层。修成40公分的生坯，表面铺上红绿丝，上笼屉蒸45分钟。出笼后晾凉、修边，再改刀成40块菱形糕。糕体层层相叠又层层相分，望之惹眼，食之悦心。糕于唇齿间分层剥食，心于天梯间逐级登踏，那其上的，总该是食家索求的不二境界吧？
三丁包子同样是富春茶社首创，馅心是用鸡肉丁、猪肉丁和笋丁三丁合成的，炒制馅料时要加入鸡汤，煮沸后要加湿淀粉勾琉璃芡。皮子用发面做，包捏时依次捏出32个褶皱，口沿上提出颈，出鲫鱼嘴。上笼屉蒸前需醒一醒，蒸熟后以口沿卤汁微沁为度。其后有加入参丁、虾丁成五丁包子的。亦可堂吃，亦可如便当相携。
此外，富春茶社的荠菜包、萝卜丝饼、野鸭煨面等也因季不同，应时迭出。各式汤面、煨面、炒面更是花样千寻，撩人眼目。至于富春菜品，总觉得与茶社身份难符，恕不赘述。
旧时茶馆，除馆主、茶客以外，也是各色杂役人等的擅场。有卖卤菜的，有卖炒货的；有卖鲜花的，有唱俚曲的；更有相面看姻缘功名财运的。馆主无私却也能担待，海纳百川，谨循独乐乐莫如众乐乐之操守。至于端着铜盆，给茶客修面、修脚，此等观瞻，恐怕除武昌黄鹤楼外，难从领略了。
行文于此，有约未至，而夜雪飘摇。遥想天宁寺礼忏、平山堂更鼓、五亭桥冷月，恍惚间如至广陵。鸾刀应俎，千丝如雪；千层油糕，漫叠若雪。那蒸笼里的白面，那釜底里的游丝。丝丝缕缕，织不尽瘦西湖水；林林总总，道不尽曲中真谛。且去放逸，五湖烟水，境于化外或成圆。
（原创作品：樊剑勇写于2018年12月9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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