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生命的季节,夏天是梦幻的季节。春夏交接之际,现实和梦境都在膨胀,远处的旷野刮来大风,温和柔软如同床单,催生沉睡的意识,是荒诞滋生的温室。
圆圆在卧室的窗前,遥望远方施工的工地,一些黑色蚂蚁似的小人,依靠两条模糊不清的腿不断变换着位置。阳光透过窗户上黑色的污点照进来,空气里充满无处可去的生命力。
她把玩着手里黑色的小盒子。那盒子约有手掌大小,表面光洁而材质清脆。看起来像塑料制成的盒子确比哑铃还重,使人不得不疑惑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可这盒子没有打开的缝隙,像画画用的空心立方体石膏,晃起来也没有声音。
这盒子完全封闭着,毫无破绽。可只要用尖锐的刺划开外壳,里面就藏不住任何秘密。
她把盒子端放在书桌上,长久的盯着看,那盒子已经被她备受折磨的眼神刺透了。她拿起一把美工刀。
三天前她再次注意到这个盒子,躲在书柜顶端的一角,像一只见不得光的小动物,然而是死掉的小动物,她这么觉得。于是她搬来餐桌旁的椅子,仍然不够,又叠上小板凳,这才够着那盒子。她拿下来。
记忆一下子涌上来了,她身上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在特定的场景中。上次她在街上闻到一种蛋糕的气味,几乎晕了过去,要不是朋友在一边讲话,她还以为自己正在过三岁的生日。她本来不记得三岁生日的事情。
像现在一样,她想起第一次看到黑盒子时,正是五年级的暑假。爸妈带她去外地旅游,那时妈妈还怀着弟弟呢。她还记得,回来时,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他们在那儿堵了一整夜,第二天才听说,车祸中死了一家人。
那次回到家,她发现家里有什么变了,家里的东西从来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有一次她在作文里列出了家里所有东西,她无法控制自己对一切事物敏锐的感受。可那时她只瞟了一眼书柜上的盒子,默许了这陌生而突兀的存在。毕竟书柜是爸爸的屋子。
爸爸妈妈不再打她了。当她晚上回家超过了八点,小心翼翼地打开防盗门时,不必在储物间跪到半夜了。考不了一百分时,也不用饿着在教室里坐三天了。也许因为弟弟的出生吧,她想。
弟弟和她是相反的两人,因此名字妈妈也给他起名叫方方。弟弟喜欢一切和思考无关的事情,打篮球和破坏东西,动画片和儿童故事都看不进去。讲话时绝不允许别人打断,不然就急得跺脚,吐口水。
他不会想象。正如后来她发现爸爸妈妈都不会想象一样。
不论爷爷奶奶怎么说,爸爸妈妈似乎平等地爱她和弟弟,这与小时候的记忆相反。那时他们常说的话是,“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孩。”自从他们大吵一架后,他们就不再回老家了。
三天前那时弟弟已经五岁,她常常恍惚看见他三岁的面孔,看见他背着诗经却在地上爬,一边流着口水。
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走到爸爸的书房,抬头便看见那墙角的黑盒子。
爸爸坐在电脑前填一张看不懂的表,他像往常一样在桌边放了杯咖啡,一只六岁的猫绕在椅子旁。
她拿着盒子走去,“爸爸。”
猫叫了一声跳上桌子,又跳到柜子上。
“嗯。”爸爸盯着电脑屏幕,在表格里输入一串数字。
“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
她无奈地把黑盒子拿到电脑屏幕前,“爸、爸、这是什么东西。”
他一下子愣住了,“哪来的?”
“柜子……”她说。
“圆圆!”
“圆圆!”妈妈不知在哪喊着,“过来一下。”
“怎么了妈。”她说,“妈?”
“过来再说。”
妈妈在厨房里切一条张着大口的鱼,它的牙齿层次不齐。她一边切着鱼说,“昨天你和谁一块儿出去啦?”
“什么呀妈。”
“我在你们学校附近看见了。”妈妈怪笑着说。一边仔细地切那条鱼。
“看见什么了?”
“你们说着笑着一块儿走进奶茶店了。”
“哎。”圆圆红了脸,“不是,那只是我们那组的组长……”
妈妈把切好的鱼块放进盆子里。
“没事儿。”爸爸笑着说,出现在厨房门口。“初中不谈恋爱什么时候再谈呢。”
“那男生怎么样?”爸爸问。
“我不是说了……”
“哈哈哈挺白净的。”妈妈说,“就是不知道学习怎么样。嗯?”
圆圆跑了出去。看见弟弟坐在玩具桶边,咬一个金色头发的洋娃娃。
第二天她来书房找东西时,看见黑盒子摆在书柜上,旁边趴着那只猫。这只猫常常待在这里。
她又把黑盒子拿下来。
爸爸在电脑前写代码,他写的从来都是圆圆看不懂的东西,她也从没弄明白爸爸干的是什么工作。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等会儿。”
“你就看一下嘛。”
爸爸不耐烦地瞥了一眼。
“我不知道。”他说,“你问你妈去吧,这好像是她的东西。”
“那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
“我不知道。”他冷冰冰的说。
她怀着古怪的心情去找妈妈,莫名的激动使她几乎出现幻觉,就像被吞进鱼腹里的约拿等到了结局。
在客厅里弟弟忽然开始大哭,她上去抱了抱他,无缘无故的哭泣是无法被安慰的。妈妈的卧室空空荡荡。
“妈妈去哪了?”
“噢,对,”爸爸说,“她出差去了。”
“没见她出门啊。”她说。
“明天我也要出差。”爸爸说。
“我才不一个人哄我弟弟。”
“没关系,我送他回你奶奶家。”爸爸说。“不用你哄。”
说完爸爸望着她不作声。
她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了爸?”
“没事儿。”
这天早上她醒的时候,他们就不在了。
圆圆把盒子划出一道口子,手感就像剖开了鱼的肚子,光照进黑暗里。盒子里装着被裁下来的报纸,是五年前的,印着一起车祸报道:一家三口出了车祸,只有女儿幸免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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