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古时话本,多半是锦衣薄幸,红颜薄命。他那厮见异思迁,她这厢一往而深,最后魂归离恨天,这些故事,也着实听够了。赵盼儿却不同,风尘女子,侠者性情,直率坦荡的性子像极了风四娘,由不得人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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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一开始,是赵盼儿的好姐妹宋引章决意从良,执意嫁给纨绔子弟周舍。一个愿娶,一个愿嫁,本该摆在结尾的戏码,生生扯到了最前面。由此可知,这是一桩不幸福的婚姻。
宋引章的娘原先不答应,以她多年的眼力,这周舍不像个靠谱的丈夫,就算浑身上下揽个金银满怀,还是张心猿意马的脸。她劝着宋引章:“则怕久后受苦。”宋引章摆出天真无邪一张脸,带着些微埋怨:“你你。不妨事,我一心则待要嫁她。”母亲看她倔强得紧,无奈道:“随你,随你。”
这场真是摆到现在极常见的戏码。女儿铁了心要嫁,父母左右不满意。他如何如何好到天上,像我心中那只雨蝶,在心里面化成茧。他如何如何独一无二,错过这村没这店,满口非君不嫁。最后父母没法了,摊手道:“随你,随你。”
母亲答应后,宋引章欢欢喜喜待嫁。心里高兴啊,作为娼妓,可托身于年轻有为且英俊倜傥的男子,还不是莫大的福气?高兴之中,她似乎忘记了一个叫安秀实的男子。早年前,宋引章与他相好,答应来日嫁她,无奈被五陵子弟截了胡。安秀实左思右想,便去找赵盼儿,希望她劝劝宋引章。赵盼儿瞧着安秀才诚恳端厚,强那周舍许多,答应下来。
甫一进门,赵盼儿笑道:“妹妹,正与你保亲来。”宋引章本笑脸相迎,听到她保的人是安秀才,立刻换脸色道:“我嫁了安秀才呵,一对儿好打莲花落。”赵盼儿见此番不行,婉转道:“你如今嫁人,莫不还早?”宋引章正色道:“有甚么早不早?今日也大姐,明日也大姐,出了一包儿脓。我嫁了一个张郎家妇,李郎家妻,立个妇名。我做鬼也风流。”
一来二往,赵盼儿见宋引章一心嫁周舍,遂问道:“妹子也,你为什么要嫁他?”宋引章来了兴致,得意道出:“一年四季,夏天我好的一觉晌睡,他替你妹子打着扇。冬天替你妹子温的铺盖儿煖了,着你妹子歇息。但你妹子那里人情去,你妹子穿那一套衣服,戴那一付头面,替你妹子提领系,整钗鐶。只为他这等知重你妹子,因此上我要嫁他。”
想来这宋引章确然天真,只为他一点妥贴,便彻底沦陷。以为凭借着青春貌美,一点子青楼里戏耍男人的手段,便可以拴住一个浪子,简直就是愚钝,说天真真是毁了这个词。难怪赵盼儿听后轻蔑道:“我听的说就里,你原来为这的,引的我忍不住笑微微。你道是暑月间扇子搧着你睡,冬月间着炭火煨,烘炙着绵衣。喫饭处把匙头挑了筋共皮,出门去提领系整衣袂,戴插头面整梳篦,衠真一味是虚脾,女娘每不省越着迷。休想这子弟道求食,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相抛弃,又不敢把他禁害,着拳椎脚踢,打的你哭啼啼。”
一针见血,盼儿说“女娘每不省越着迷”。你这厢破口婆心,就差把胆汁吐出来,她却是轻飘飘,以为自己手里那点承诺就是天堂。最后,赵盼儿劝不动了,宋引章竟生气起来,以为她羡慕嫉妒恨,周舍那么一个翩翩少年郎,你总不让我嫁,莫非也动了心思?这女人疑心起来,真真不分场合道理。
最后,宋引章不愿再听下去,斩钉截铁道:“我便是有那该死的罪,也不来央告你。”好,这话一出,便知后来剧情了,总有一日,宋引章哭啼啼来求。就像那三流低俗剧,总叫嚷着:“就是全世界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喜欢你。”这话啊,总不能说得太满,满到极点就转到了反面,要不怎么说木强则折呢?
一番劝说过后,无功而返。安秀才灰头土脸,准备搁下此事,赴京赶考。倒是那赵盼儿劝下来,让他去客店中等些时日。不几日,我们的宋引章出嫁了,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无限风光。在轿内的她不知道,虽然锣鼓喧天,周舍却命轿夫走在前头,自己骑着马远远跟着。用周舍的话说:“让他轿子先行,怕那一般的舍人说周舍娶了宋引章,怕人笑话。”
这就是宋引章得罪了好姐妹,一心一意要嫁的好男人。不必说,这是一段终会夭折的婚姻。
2
自从宋引章嫁给周舍,她开始思念起赵盼儿,思念起安秀实。这不,新婚之时,便被周舍打了五十棍以作下马威。
其实也怨不得周舍,这宋引章在为人妻方面真真奇葩。先说成亲之日,宋引章竟然精赤条条在轿子里翻跟头,把那轿夫一路折腾得够呛。之后套被子,邻居王婆婆来帮忙,她竟然套着套着把俩人一起套进了被子里,周舍找半天没找到人。还有,那周舍让她缝衣服的带子,她竟然牢牢缝在了肩膀上……以此种种,都可以证明宋引章确实天然无公害,除了整天涂着脂粉晃悠,确实一点用都没有。
起先,宋母夸赞自己女儿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无论是顶真续麻、拆白道字,一一手到擒来。而这些,尽是与男人调侃的游戏罢了。生活归生活,若把谈恋爱那一套照搬,还是尽早散伙,省得日后心生怨怼。显然,宋引章不懂,她以为抓住男人,就如青楼勾引一个男人般简单。
长此以往,可以想象宋引章的日子有多难捱。如今,想起赵盼儿的话来:“恁时节船到江心补漏,烦恼怨他谁。事要前思,免劳后悔。我也劝你不得,有朝一日准备着搭救你块望夫石。”
一切都被言中。此时此刻,宋引章顾不得面子,立刻给赵盼儿写了一封书信,求她搭救。可见人哪,孰轻孰重要拎得清,虽然说死也不求,事到临头还管那么多?那些叫嚷着死光了也不嫁的女孩子,还不如过江之鲫般投入了怀抱?物极必反,毫无办法。
3
宋引章的母亲收到书信后,立即去求赵盼儿,火急火燎道:“好教大姐知道,引章不听你劝,嫁了周舍,进门去打了五十杀威棒。如今打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姐姐,怎生是好?”
赵盼儿微微一笑:“你道当初这般呵,谁着你嫁来?”宋母无奈道:“周舍说誓来。”赵盼儿只道:“你你,不则周舍说谎也,那一个不揜麻各般说咒,恰似秋风过耳休休。”
赵盼儿是太清醒的女子,在风尘之中,百花沾手,却不染浊淖。不似那宋引章,急急寻个人嫁了,以为从此脱离烟尘,可搏个好名声。结果呢?一着不慎,还不如在青楼奉奉清客,唱支曲子。谁可以口口声声说,良家女子一定比风尘女子高贵清洁?
赵盼儿说归说,救人一定要救的。她修书一封,立刻给宋引章捎去,让她宽心。这边,宋母疑惑问着有何良策。赵盼儿直率说道:“不须你心内忧,你可便莫僝愁,我直着花叶不损觅归秋。那廝爱女娘的心,见的便似驴共狗,卖弄他那玲珑剔透。我到那里,三言两句,肯写休书,万事俱休。若是不肯写休书,我将他掐一掐、拈一拈、搂一搂、抱一抱,着那廝通身酥,遍体麻,鼻凹上抹上一块砂糖,着那廝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赚得那廝写了休书,引章将的休书来,淹的撇了,我这里出的门儿,可不是一场风月,我着那汉一时休。”
赵盼儿说话从不避讳,爽白剔透,让人欢喜。不似那《西厢记》,扭扭捏捏,崔莺莺明知张生在墙外弹琴,还要佯装惊讶与红娘说道:“快听,竟然有人在弹琴。”明明知道是那个银样镴枪头,还端着一副架子,简直矫情到不能再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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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赵盼儿收拾金银细软,精心打扮一番,雇了辆马车直接投奔周舍。甫一见面,周舍尚未认出来,只道是哪个交过面的美丽娘子,一个一个猜过去都不曾对。最后还是赵盼儿一番水磨腔道:“你则是忒现新,忒忘昏,更做道你眼钝。那唱词话的有两句留文,喒也曾武陵溪畔曾相识,今日佯推不认人,我为你断梦劳魂。”
这下周舍想起来,当初宋引章的好姐妹,怎如今越发娇媚了?仔细端详,这女子一段风流态度,万种风情,可比那呆木的宋引章好了不知多少。眼前女子眼眸倒像会说话,家里那个娘子像死鱼眼,整日愁容满面,看着心烦得紧。如今又得了佳人一句娇嗔,心不免动了动。但周舍也算是喝花酒喝大的,不可能一下就上当。他疑惑道:“怎的是你?”
赵盼儿知道他不过半做佯装,谁还没个装柳下惠的时候?她又是娇柔一笑,语调媚得像四五月的春水:“你在南京时,人说个周舍名字,说的我耳满鼻满的。则是不曾见你,自见了你呵,我不茶不饭,听的你娶了宋引章,我待嫁你,你却着我保亲。我当初倚大呵妆儇主婚,怎知我嫉妒呵特故里破亲,你这厮外相儿通疏就里村。”
真真是折煞人的话,周舍那个性子,听罢定要像那贾瑞扑上去,口中喊着“好姐姐,我可想死你了。”这还不算,赵盼儿继续说道:“我好意将着车辆鞍马奁房来断送,你划地将我打骂。小闲拦回车儿,喒家去来。”
普天下的五陵子弟,多半怵一个劲儿倒贴上来的,一张脸上摆明写着“要钱不要人”。赵盼儿不同,她是自己带着一马车珠宝奇珍、丝绸嫁妆前来投奔,打消了男子为了钱的顾虑。一个女子,美艳不可方物,又口口声声说着爱你,自己带着所有家当,只为了与你在一起。这等好事,试试无妨,听起来一点不亏。周舍当时估计这么想的。
当即,周舍立刻换了脸色,柔情蜜语一通乱轰,以为留住了赵盼儿。赵盼儿让他不再回家,只陪她住在客店,他满口答应:“休说一两日,就是一两年,您儿也坐的将去。”有时候觉得,那些佞臣一定做得花酒子弟,有智慧又有两边倒的好习惯,岂不是在风月场中吃香喝辣?子弟不一定做得佞臣,两边倒着倒着,莫名其妙就死了。
所谓招无所谓滥,管用就行,赵盼儿苦心经营的一幕出现了。正当周舍与赵盼儿你侬我侬、难舍难分之时,宋引章出现了,全副武装的泼妇形象。宋引章喝道:“周舍,两二日不家去,我寻到这店门首。我试看则,原来是赵盻儿和周舍坐的,兀那老弟子不识羞,直赶到这里来。周舍,你放心,等你来家呵,我拿一把刀子,你拿一把刀子,和你一递一刀子截里。”
这话,明显带出了周舍的愤怒情绪,太不识大体,竟然在喜爱的女子面前让自己丢了颜面。这厢宋引章恶态毕露,衬得赵盼儿体贴温柔、善解人意,又是不贪家财的主,他心里自然偏向了赵盼儿。周舍斥道:“我和你抢生吃里,不是奶奶在这里,我打杀你。”
赵盼儿见目的已到,支了个借口让宋引章离开。此下,她越发温柔解意,越发显得宋引章无可理喻。几番安慰之下,她适时说道:“这妮子不贤惠。你舍得宋引章,我一发嫁你。”周舍望着她,心思动了,但也不是个蠢人,想着若我休了宋引章,你再不嫁过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个周舍,还真真不是贾瑞那个窝囊废。
想那贾瑞,生来被祖父贾代儒严肃教育,只与他读书写字,越发培养得他叛逆,且不通事务。好不容易遇到个美人,脑子转不过弯来,一个跟头就倒了。周舍不同,他这也算阴沟里翻船,遇到了赵盼儿,若是个寻常人物,估计够呛。
犹豫之下,周舍便让赵盼儿赌咒,且是那最狠的毒咒。这男人,留住自己老婆用家暴,留住小三用毒咒,也是天底下少见的了。赵盼儿赌咒来:“你若休了媳妇,我不嫁你呵,我着堂子里马踏杀,灯草打折嚌儿骨,你逼的我赌这般重咒也。”周舍这下满意了,与赵盼儿取下马车里的吃喝,大肆庆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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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周舍一纸休书,宋引章成了自由身。赵盼儿见大事已成,挥挥衣袖走人,心思细腻的她也不忘了将宋引章手中的休书掉包,若宋引章被追上,那休书定是会被毁的。
待周舍抢过了宋引章手中的休书,火急火燎跑到赵盼儿面前来,愤怒道:“你是我的老婆。”那赵盼儿只一笑道:“我怎么是你的老婆?”“你吃了我的酒来。”“我车上有十瓶好酒,怎么是你的?”“你可受我的羊来。”“我自有一只熟羊,怎么是你的?”“你受我的红定来。”“我自有大红罗,怎么是你的?”
真真喜欢这段对话,初读不由笑出来,好伶牙俐齿的女子。那周舍自知理亏,只得拿出杀手锏来,高声道:“你说了誓嫁我来。”听了这话,赵盼儿越发笑得淡如清风,乜斜道:“遍花街请到娼家女,哪一个不对着明香宝烛?哪一个不指着皇天后土?哪一个不赌着鬼戮神诛?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
若放到别处,这句话薄凉了些,置在此处,真真绝妙。这个连周舍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如今被她坦荡说出来,竟然哑口无言。风月场中,趁喜起誓本就是人之常情,认真的不过是痴傻。怎的他周舍,明明风月手段惯了的,竟也栽在这心照不宣的规矩之中。许多事啊,自己用时淡淡然,轮到自己惨兮兮。那赵盼儿说得义正言辞,一身光风霁月,实在无从辩驳。
誓言这个东西,一种是不需要,一种是没必要。前者情到深处无怨尤,后者等闲变却故人心。不必说什么“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是好听的话,没人活得了那么长。百年人生,说什么千年话?爱一个人,不过陪着他成长,像一把沙子,相互慢慢学会穿过阳光、灰尘、风雨,最后落在平面,各自安顿下来。
故事最后,周舍告上公堂,却因掉包休书事败。宋引章以安秀才的原配出现,周舍强抢他人妻子,杖打六十,看起来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出戏,宋引章实在是个命好的人,嫁了周舍吃亏,安秀才还在原地等她。以后,宋引章会慢慢学会当个普通妇人,出了风月场,成为缝补浆洗、粗茶淡饭的荆钗。赵盼儿依旧在风月场,衣袂飘飘,不然尘滓。侠情任意,碧血满膺。
古来风月场多是性情女子,然多数盼着觅得良人,对花对酒,邀月招雪。赵盼儿许像红拂女,与那虬髯客、李靖作伴,天涯任飘萍,笑傲风尘。不谈风月倾城,但求白马芦花,倚仗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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