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师

    王大爷70岁了，今天刚好是他离开单位的第三个月。人有时是不得不服老的，王大爷本想像部分前辈们一样工作到耄耋之年，可没成想自己才将将古稀。身体便已不允许自己继续做下去了。

    其实王大爷在离职之前便早已想好了，等退了休，每天就去菜场买买菜、带带孙子，也正好过过清闲的日子，享享天伦之乐。可强压下忙久了的人，若是让他轻松下来，放个短假或许会神清气爽，但要是让他一直赋闲在家，对他而言可能反倒是一种折磨。王大爷便是如此，才在家待了短短三月，退休前早已预想好的天伦之乐就已变了味道。他现在觉得却是越想越别扭，若是再让他这样待下去，保不齐哪天便会发了疯。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王大爷知道，自己必须要给自己这退休在家的“天伦之乐”增加一点新的佐料了。好在王大爷并不是有这方面烦恼的第一人。

    比王大爷大了五岁的马大爷是他的老前辈，其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开始了自己的退休生活。私下里，王大爷更喜欢称马大爷为马老师。要是想取有关退休生活的经，那马老师可谓是不二人选了。

    要问最令人感到舒适的时节，莫属这似夏非夏，似春非春的交季之际了。下午的太阳并不火辣，阳光洒在身上给人带来的只是一阵暖意；微风从身旁拂过，依旧可以闻到其中所夹杂着的一丝香甜；道路两旁的树枝上已不再是点点嫩绿，而是逐渐显现的郁郁葱葱。不久，王大爷便在这幅“夏日游园图”中找到了自己要见的人——马老师正站在公园门口向他招手。

    王大爷本想将这位老前辈请去茶楼，一来可以喝喝茶叙叙旧情，二来也是方便向他取取经。可没成想，老前辈在探明来意之后却执意要王大爷在公园门口见面。 ‘公园好啊，鸟语花香的，人又多又热闹，是个社交和打发时间的好地方。’王大爷对马老师选的地点倒也没什么意见。

    “老王啊，我跟你说，因为这公园环境好，地段也不错，所以不少退了休的老人没事就喜欢往这里跑。这人一多便也形成了各自的圈子，有跳舞的，有下棋的，有抖空竹的，这练唱戏的呀，他也有。今天带你来呢，一是可以给你介绍介绍情况，二也是方便把你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对了，最近公园里还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大师！”

    “大师？”王大爷因为老前辈这新奇的介绍而稍稍提起了一丝兴趣。

    “是呀，这个大师可是了不得，听说其人功力深厚，他不但运用自己多年的感悟自创了一套功夫拳法，而且这功夫拳法还十分神秘莫测。听不少老人说练完之后不仅感觉身体比以前更为轻便了，甚至晚上睡觉都睡得更香了。”

    “竟会如此神奇？”

    “哈哈，眼见为实，一会到了你自己判断吧。”马老师只是笑了笑，便没再多说。

    其实王大爷对所谓的神奇功效是并不怎么抱有幻想的，与其说是神奇功效，他反倒更愿意相信是适度锻炼所带来的好处。他知道马老师也是不信的，毕竟做他们这行的，可能是天底下最不相信所谓神奇功效的一群人了。但圈子摆在那，谁让人家是大师呢？也没有办法玩嘛，社交嘛，就当锻炼身体了呢？也挺好。

    大师的妆容与王大爷想象的模样略有差别，并不像影视剧中那般令人感到浮夸，但也与常人稍有差异，只见其人束发戴簪，留美鬓，身着黑色练功服，脚上的布鞋应已是饱经风霜了。中等身材，略显干瘪，但却面色红润，显得中气很足。 大师对王大爷这不请自来的新弟子很是热情，而在老前辈的引荐下，王大爷与其他的"师兄妹"们也很快熟络起来。大师表示，若是王大爷喜欢，只要每月一百元的拜师费便可以正式成为他们的一员。

    这对王大爷而言是一个诱人的条件。对他而言，他真的会缺这一百元钱吗？每天早上与其他老人的交际和在集体中的氛围，才正是王大爷所真正渴求的。如果说用这区区百元便可买到填补空虚的秘药，那这绝对是天底下一件难得的便宜买卖，更何况大师所教的并不涉及气功，不但对身体无害，反倒有一定的健身和锻炼的效果，何乐而不为呢？

    听说人是一种适应力超群的生物，不论在什么环境中都能够适应，并努力使自己生活的更好。

    这一个月来，王大爷也逐渐喜欢上了这悠闲的生活。在每天将将破晓之时起床为爱妻准备好今日份的早餐，之后便沐浴着晨光去菜场为自己的小孙子采购今天的新鲜食材。毕竟，一顿饭的好坏，除去掌勺人的手艺，食材便是重中之重，王大爷可不敢有所懈怠。而每天中午看着放学回来的小孙子吃着自己精心准备的饭菜时的表情，便是他每日得到最大满足的时刻。下午的时间留给了公园中的“师兄妹”们，这种热闹的氛围与集体的归属感令他感到满意。王大爷喜欢将晚上的时间用来阅读一些自己从前并没有时间去阅读的书籍，也许周末还能与爱妻进行一些短途旅游。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好抱怨的呢？“闲”本身并不是一种罪恶，可能的只是你并未找到闲本身应有的方式而已。

    午后的公园是属于老人们的，兴趣相投的老人们喜欢聚在一起交流玩闹，而王大爷也与“师兄妹”们联系着今天新学的动作，这里的氛围不但祥和且充满活力。如往常一样的，本该如此。可直到一旁老人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这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但也带走了原有的祥和。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小孩。”

    “是啊，这可真是太危险。”

    “这家长也是，也不多管管孩子？”

    就像在某些英语语系的国家中有着“karen（凯伦）”一词，用来形容一些经常因为八卦或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喋喋不休的白人女性。不过从全球范围来看，八卦可能是大部分女性的天性，她们总是热衷于八卦的讨论一些事情。

    ‘一个被家长反锁家中的孩子，因思母心切而翻窗寻母，却在四楼的阳台外墙上进退两难。’这样的剧情王大爷无论如何都八卦不起来，担忧之情更是映于脸上。不过大师终归是大师，即便王大爷一想到孩子的安危便如坐针毡，大师却依旧能够淡定从容，脸上未有一丝的情感流露。这样的定力与修为想必不是一般人可以简单做到的。可王大爷却早已按捺不住了，他决定要立刻到现场去查看孩子的情况。

    事发地离公园并不算远，那是一栋充满着充满着历史印记的老式板楼。孩子正趴在四楼的阳台外墙上，她的双手紧紧的扣住那开放式露台的水泥扶手。而她用来支撑体重的方式，却只有将她的脚尖点在那少得可怜的连接凸起处。若是行人未能 仔细的驻足观察，可能会误以为孩子年龄尚小，但却有着惊人臂力。孩子的哭声愈演愈烈了，看着她那逐渐涨红的脸，也不知道她那幼小的身体何时会用尽那最后一丝力气，从而迎来最坏的结局。

    但王大爷并不允许这一切的发生，他绝不允许这年轻的生命与幼小的灵魂在他的面前遭受如此伤害。马老师也并不打算去劝他，比起劝阻，马老师反倒希望王大爷可以连同他的那一份力去一并完成。不过最终马老师还是对他说上了一句“注意安全。”

    王大爷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四楼住户的门有两层，里面的是一扇老式木门，而在其外面则还套着一扇铁制防盗门。那一根根纵横交错的冰冷栏杆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平日里铁面无私的守护，如今却在分隔开屋内与屋外的同时也分隔开了生与死。那最为高效的营救方式被牢牢地锁住了，对于没有专业工具的群众而言，破门而入这一选项已是几乎不可能了。

    好在人心也并不总是如鲁迅先生所描述的那样冷漠的。住在三楼的一对小情侣便愿意尽自己的一份力去为事情的发展带来一线转机。可英雄却不是人人都想当的，若是去除了那各种电影中加在角色身上的英雄光环，而仅仅留下了无尽的危险与默默付出，这份沉重且并不光鲜的责任又有几人愿意承担呢？

    可惜时不我待，王大爷的心中此时全是孩子的安危。也顾不得其他了，王大爷侧身从三楼的卧室窗户爬出，一手勾住窗户内侧的墙壁，一脚踩在窗沿上，另一只靠外的脚则搭在了空调外机上，伸手向上一拖，将将好护住了孩子。但这种半悬空的姿态也确实令人感到担忧，若是体力稍有不支，亦或是着力超出了空调外机的承重极限，那便随时有着坠楼的风险。站在屋内的人们无不牢牢地握住王大爷的腿。王大爷自己也不敢懈怠，他将自己的七分重心都集中在了靠窗的一侧，但他的体力却也在不讲道理的快速流失着。

    听说人的年龄越大，人对时间流速的感知便会越快，但这次的十分钟对王大爷而言却显得格外漫长。当腿部开始松软，当手臂开始颤抖，当体力无限接近极限。这是最痛苦，最难熬的阶段，可就在这具并不魁梧的身躯里却迸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

    他，还在坚持。

    这是一场战斗，一场与死神的战斗，一场与自己生理极限的战斗。王大爷未曾想过还会以这种方式与自己较量了四十多年的两个老对手进行交锋。在一阵由远及近的警铃过后，破门而入的消防员们将小女孩直接拉回了屋内。虽然回到屋内的王大爷一再说明自己并无大碍，可在考虑到他的年龄后，还是被热心的群众们一并送上了救护车。

    “大爷，您的心电图很正常，血压也很健康，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一个年轻的护士看着仪器上显示的数据对正躺在床上测心电图的王大爷说道。

    这并不出乎王大爷的意料，他只是无法拗过马老师的好意，便只好来医院做个检查以让其安心。

    王大爷整理好衣物正要动身，却是被一位急匆匆赶来的主任医师给叫住了。

    “王老师，您没受伤吧？马老师一给我打电话我就赶过来了。”

    “害，能有啥事？你别看我这样，身体可好着呢！”王大爷连忙摆了摆手，脸上更是做成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真有您的，这么多年是一点没变。您年龄也不小了，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啊！千万不要再干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王大爷只是笑了笑，在与主任寒暄一番后便道别回家了。望着王大爷离去的背影，主任眼中升起的满是敬意。

    “这位到底是？”年轻护士眼中带着好奇与疑惑望向主任，她很少见主任这种水平的专家会对别人如此的敬重。

    “啊，你来的晚，不知道很正常。”主任转过身来笑着说道。

    “刚刚这位老师可谓是战绩显赫了，原来是我们院里名副其实的大牛。”

    “大牛？”护士这才想起那位老人为何会如此眼熟，原来她曾不止一次在医院的墙上看见过了他的照片。

    “王老师他不仅为人和善，对病人和实习生都很耐心负责，而且在科研上也很有建树。他医治过的病人少说也有数万，而各类国际期刊上更是常客，是个名副其实的伤科专家。”

    护士点了点头，她知道虽然王老师的简历十分出色，可仅仅凭借这点还是无法让同样优秀的主任如此敬重的。

    果不其然，只见主任转身又说道“但最印象深刻的果然还是那件事......”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时钟永远的停在了这一刻。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袭击了四川汶川，为了尽可能的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各级政府在第一时间向全国范围发起来紧急动员，而王大爷所任职的三甲医院便也在动员之列。

    “为什么驳回我的申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院长办公室的大门被打开了，一个白大褂尽直走到了院长办公桌前。那人眼眶周围沉淀着深深的黑色素，但他的眼睛却坚定有神。

    “我一是共产党员，二是伤科方面的专家，现在灾区这种情况，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吗？！”

    “老王，你先听我说，组织上也是考虑到你的年龄和身体，而且灾区确实情况多变，条件艰苦。更何况你刚刚下了一场12个小时的手术，救援的队伍明天早上就出发了，所以......”院长语重心长，希望王大爷可以回心转意。

    “不行！我当初学医就是为了治病救人报效国家，现在国家有难，人民有需要，你却想让我坐以待毙？治病救人，医者仁心。这是我的本与道，你现在这么做与杀我何异？大不了签个军令状，生死由天，概不用你们负责！”

      “后来王老师便随队去了灾区。十多年了，我始终无法忘记当年去院长办公室送资料时这正好撞见的一幕。他当时的言行、举止、神态、道德与职业的光辉，这种震撼是我无法忘怀的，这种精神也正是我们医务工作者所正真应该拥有的。”比起给他人讲述一个故事，主任的这番话反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夕阳西下，王大爷一人独步在洒满余晖的路上，他今天真的累坏了，唯一想的便是可以早点回家休息。‘可明天做什么给小孙子吃好呢？要不然就烧个咖喱鸡翅吧。对了，明天还要跟大师练功......’     

              结语：何谓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