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年轻的舅舅刚买来一台收音机,它还是暂新时盖着一张粉红色花边的帘子,太阳照在上面,就重现电视里连续播放的追忆画面,框住一个搪瓷洋盆,一个红木漆洗脸架子。它坏了以后被抛在抽屉上,整日里晒太阳。机体表面镶着一张透明的玻璃,那是收音机的脸。它还是好的时候,按下按钮,砰地一声,玻璃下面就开始有红色花朵旋转。玻璃棱面有如水波效果,使里面的红花变得丝丝缕缕,从那时起,我就给这玻璃下面变换不定的花和野地里的曼珠沙华建立了联系。不知道是谁模仿了谁。
舅舅的收音机在日渐成熟的世界里慢慢损坏,我记得他未离家前总要弄些新奇的玩意回来,他像个孩子,而正在赶往而立之年。家里新潮的东西都是他带回来的,包括后来不知名阿姨的艺术照,镶着玻璃的相框里面,她穿着一条蓬松的蓝裙子,后来被家里的小孩子搜出来悄悄围在一起看,惊叹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美,不知道是诧异于那裙子还是那时年轻的容颜。
他离家多年回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共同语言,他不再向我展示外面那些新奇玩意,真正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成为大人之后就是重大的变迁,拆老屋建起新房,再把某个美丽的阿姨娶回家。
老房子被拆掉时里面的老东西全部被扔出来,大人在一堆东西里随便看几眼,就知道没有什么能再派上用场,准备一股脑扫走倒进河边的垃圾场。这叫我欣喜若狂,暂时制止清扫的行为,叫上隔壁的阿丘对这一堆宝物进行遴选。
我们选出一只白搪瓷的茶壶,滚圆的壶身,光滑而显出白瓷滋润的光泽,弯曲而细长的壶口,是我们不能理解的讲究,密织麻绳连着一只细小的圆盖,圆肚上还用彩釉印着暗红的枫叶。我从来也不知道家里还有这般物件儿,见惯了不锈钢茶杯的我对它大加嘲弄,这么个滑稽外形,它显然只能成为小孩子过家家的用具,我们在里面装上水,它老是不紧不慢,半天都倒不完。实在是派不上用场的东西。
它们证实着家道曾几何时也有过小户人家的兴旺,但大人对于时间的变迁显得更加豁达,为了生活的前进而无暇顾及沉积在其上时间的灰烬。尽管多年后我会为它们的消失惋惜,但对于小孩子而言,没有追忆的概念。
一盏煤油灯作为最后的遗存,暂时没有被扔掉,它被扔在废弃的柴油机身旁,直到那柴油机被收废品的人买走。
那时我们无力想象用煤油灯度过的夜晚,我出生的时候,家里悬挂的白炽灯也已经很少了。我曾无数次默默筹划出行动,而真正做的不过寥寥无几,我曾想象煤油灯点亮的样子,但从未点亮,尽管它就在我眼前,我见它一天一天地老化。我想象里的世界远比我所生活的丰富,大部分想象从未付诸实践。总是隐隐感到大人们会如何阻止,别人的一句反对令我清醒这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实践。
那煤油灯有着优美的形状,像一只大肚细腰花瓶,只不过笼着玻璃灯罩,外面是铁丝缠绕成稀疏的菱形,一直编到颈口绕成一个圆环,两边系一个提的把手。铁丝把手在圆环上移动,走起路来灯就左右摇晃,如果在外婆描述的黑夜里,灯光就会像漂移的鬼火。
它的玻璃灯罩碎了仍然存在那里,没有人管它,任它自然风化。而它的铁丝一直要存在很多年。
装着各种老物件的抽屉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气味,它隐隐浓烈而刺激,不像是臭也不是香,我在心里默默以为它是有毒的,每次打开抽屉都要间歇着屏住呼吸。
那抽屉是很高的,和我的脖子齐平。抽屉是绿漆,剥落后和木头混同,显出木头的质地,好似做抽屉的树原本就有这种带些灰蓝的绿。抽屉拉开,里面铺着碎成片的报纸,它和木头底粘在一起,印刷字体早就模糊,那时猜测该是潮湿和霉菌混同的气味,但有时又觉得它是香的,故时不时拉开抽屉,不是为了拿东西,是为了闻一闻那种气味。
我在里面存着我的玩具,最多的就是荧光棒,去城里玩带回来的总是荧光棒。我们不拿来挥舞,而是用一个个空壳儿连成圈,戴在手上和脖子上。城里夏季的河滩上,夜里全是五颜六色的荧光,大人吃烧烤,小孩子就必得买荧光棒。拿回来后放在抽屉里会慢慢变得暗淡,新的荧光棒掰出啪啪的响声就会慢慢发光,后来任怎么掰它再也不发亮,在阳光灿烂的上午,我常常捂着一支过时已久的荧光棒在眼前,期待在自己营造的黑暗里看得见光芒,那是一个逐渐失落的过程。
大人是不高兴我翻抽屉的,我对抽屉于是也有着敬畏。可是为什么不让翻,为什么不敢翻,也都没有什么原因,不过该怎样就怎样,一恍惚时间就过去而已。对于抽屉的去向我没有记忆,只知道新的家具根本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它们光洁闪亮的原木板过不久就风化得需要小心翼翼搬动。不知那么大个的抽屉,它能被安置到哪里?像是凭空消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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