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廷黻先生的《中国近代史》是一本小书，不过从坊间各版本的评价来看，似乎准全本是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近代史（彩图增订本）》。既然有准全本一说，那就是说仍有未刊布或删减的内容。中国近代史叙述之艰难，从这一本小书的命运上可以一窥。
擅长记述历史的人可能忽略的一种情况就是他们的著述有时也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在厘清历史前因后果的同时，历史著述本身反而也会衍生出些许历史谜团来。过去的历史与正在行进的历史缠绕在一起，捻起一根线头梳理过去，总会遇到一些死结。
这部书成书于1938年，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大纲》小序中曾说：他“在清华教学的时候，原想费十年功夫写部近代史。抗战以后，这种计划实现的可能似乎一天少一天”，彼时他“已辞去驻苏大使的任务，还未恢复行政院政务处的职掌，在汉口有几个月的安逸”，“身边图书虽少，但是……把对近代史的观感作一个简略的初步报告”。于是有了这部十万字左右的小书。
以区区十万字记述中国近百年的史实可以说是不可能的。蒋廷黻一早在序里就说明是“报告观感”，因此这本书重的是分析因由、追溯流向、发表感慨，在叙议夹杂中道来。《中国近代史》的文字不深奥，就像有人评价费孝通先生的书一样-----“读过的读者都知道，《乡土中国》这本书非常薄。一百页左右，六万多字，没有生僻字”。《中国近代史》中出现的生僻字多是人名，除此之外，都能认的。这本书值得反复去读，唯有重读，才会真正的进入。唯有在不同生命阶段的一次次重读中，作品的伟大才会一点一点显现，一次一次给予我们启示与勇气，面对生活的琐细与生命的虚无。唯有重读，那些伟大的内心才得以被唤醒、重放光芒，不再只是一个沉睡的名字。伟大的作品，值得一读再读。蒋廷黻站在他生活的时代回望数十年前的历史，他笔下的中国近代史于他而言，他不但是书写者，而且至少是部分历史的亲历者。彼时许多历史关键人数仍然健在，资料还未完全成为尘封的历史资料。在感同身受的体会上，蒋廷黻有着真切的质感。
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中有一章节名为“两个林则徐与中国人的麻木”。在时隔数十年之后我们读这一部分时，和官家正史说的有些不同。传统的中国通史叙事，都是以政治史为脉络，以治世通鉴为主题，写帝王将相的事，记录哪里起了战事，哪里又平定了……若是想看当时一个人的生活细节？对不起，这个领域有些超纲。而在蒋廷黻的笔下，出现“两个林则徐”这样的标题，就显示了在1938年他所审视与思考的历史叙述已经不再遵从传统中国通史的叙事规则了。
“鸦片战争的失败的根本理由是我们的落伍。我们的军器和军队是中古的军队，我们的政府是中古的政府，我们的人民，连士大夫阶级在内，是中古的人民。我们虽拼命抵抗终归失败，那是自然的，逃不脱的。从民族的历史看，鸦片战争的军事失败还不是民族致命伤。失败以后还不明了失败的理由力图改革，那才是民族的致命伤。” -----这是“两个林则徐与中国人的麻木”一章的内容。承认落伍用不着遮遮掩掩，但之所以造成“落伍”的致命伤必须要说清楚。这致命伤落实在具体历史中时，林则徐就是一个极好的着力点。
蒋廷黻笔下的两个林则徐是这样的，“林则徐实在有两个，一个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林则徐，一个是真正的林则徐。前一个林则徐是主剿的，他是百战百胜的，他所用的方法都是中国的古法。…….真的林则徐是慢慢的觉悟了的。……换句话说，真的林则徐，他不要别人知道。”参照这一章的上下文，我们或许能明白，之所以将要林则徐剖析开来看，正是要对应“失败了还不明了失败的理由力图改革，那才是民族的致命伤”这一句陈述。林则徐个人的明白与体悟到的事实仅仅停留在他自己身上，这个“当时的明白人”始终未将他明白的东西广而告之那些不明白的人。蒋廷黻在这篇文章的结尾部分笔锋一转，放在了两个不足责的人身上。
“主张抚夷的琦善、耆英诸人虽把中外强弱的悬殊看清楚了，而且公开的宣传了，但是士大夫阶级不信他们，而且他们无自信心，对民族亦无信心，只能听其自然，不图振作，不图改革。我们不责备他们，因为他们是不足责的。”这一段话现在读起来值得反复思量一下。
对于林则徐的知道了不说，知道了不做，蒋廷黻是有批评的。对于只是看清楚悬殊却不明白根本的琦善、耆英求全责备无益于我们认识历史。不过当代历史学家茅海建教授则指出林则徐的进步思想可能被今人夸大了。林则徐到任广州后，先后在奏折中称与英军七战皆胜。但近代学者抱有怀疑，认为与英军真正接仗只有九龙之战及穿鼻之战，且胜负难定，其余皆为误报。这一历史质疑从另外一方面也能说明的确有两个林则徐同时在一个人身上。
蒋廷黻对林则徐的批评多是将自1840年以来的中国近代史做为整体来观看。他认为 “林则徐被罢黜，是林的终身大幸事而中国国运的大不幸，林不去，则必战，战则必败，败则他的声名或与叶名琛相等。但林败中国会速和，速和则损失可减少，是中国的维新或可提早二十年”。蒋廷黻所看重是那有机会可提早来到的二十年，也是林则徐看明白了却不敢做的。对于历史的叙述，唯一不能扳回的就是时间。经历，尤其是痛苦的经历，要比任何新理论或分析都更能促进改变的到来。在反复审视中国近代史时，“痛定思痛”向来是一个宏大的主题，总结痛、体会痛固然可以强化我们对于历史的认知，但在思痛的过程中，对于“如何才能不痛”却始终开不出一个药方来。
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不华丽，有些内容读起来会直接挑战我们所接受的历史教育。不过，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教会后人的道理中有一条就是-----不做怨妇语。《中国近代史》虽是一本小书，不过它似乎历久而弥新。当我们在历史研究中重温历史时，不要忘记了有如此性格的这一本书。阅读历史，不能指望从一个源头得到认识。有人说中国历史渊远流长，如果对一条长河的起源之处有实地勘查经验的人来讲，他一定知道：一条大河的绵长来自千头万绪的汇集。
=====================================================
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