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欣赏刘辰翁的另一首词作《永遇乐》。
永遇乐·壁月初晴
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春事谁主。
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
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
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
缃帙流离，风鬓三五，能赋词最苦。
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
空相对、残缸无寐，满村社鼓。
乙亥：指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李易安：即李清照，号易安居士。璧月初晴：暮雨初晴，璧月上升。璧月，以圆形的玉比喻圆月。黛云：青绿色像眉似的薄云。禁苑娇寒：皇帝苑园不许宫外人游玩，故称禁苑。娇寒，嫩寒、微寒。遽（jù）：仓促，匆匆。香尘暗陌：街道上尘土飞扬，往来车马很多。
宣和旧日：指宋徽宗宣和年间汴京的繁华盛况。缃帙（xiāng zhì）：浅黄色书套，泛指书籍、书卷。风鬟三五：风鬟，头发散乱的样子。三五，指旧历正月十五夜。鄜州（ fū ）今夜：引用杜甫《月夜》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残缸：残灯。
词意：
暮雨刚收，天气放晴，璧月东升，天高云淡，是谁悄然主宰着这般美好的春景？故宫禁苑泛着一丝薄凉的时候，西湖堤岸边早已风和日暖，但想不到变化如此之快，如今这儿冷冷清清。
记得从前的元夜，华灯璀璨，游人如织，那醉人的香味飘荡弥漫于风尘。而我，不喜欢凑热闹，总懒得上街去观灯。谁知道，上元夜也会实施宵禁：人稀烟绝，满城凄风苦雨，天上还飘着惨淡的愁云。
忘不了宣和年间的汴京，哪怕南渡后的临安，元夕夜一直喧嚷如故，热火繁盛。而今，辛苦收藏的书画大多散轶，佳节里也没有拾掇打扮自己的闲心，一任鬓发蓬头遮面，乱纷纷。
此等情形，最愁苦不堪的一定是那些会舞文弄墨的可怜文人。看来江南已无顿身之处，我想，这种飘零流落之苦，也只有鄜州观月时的杜甫才能理解、同情。空对一盏明灭不定的孤灯，我彻夜不寐，此刻，外面竟然传来杂乱的社鼓声声。
从作者词前小序可断定此词作于1278年，这时临安城破已经过去了两年。
当年汴京沦陷，清照南逃，江山尚存半壁，而刘辰翁作这阕《永遇乐》时，除了海南一隅尚在作无畏的抵抗，几无寸土了。显然，他比清照当年的愁怨更深更重。
我们顺便来看看清照那阕《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刘辰翁说两年前读清照作品时，已然泪眼婆娑不能自持，何况眼前形势比清照南渡时更加不堪，这怎不令他痛心疾首，悲伤万分呢？
我在解析蒋捷时曾说过，蒙古人在定鼎天下后也努力尊儒崇汉，尽量保留和沿袭前朝旧制，加快汉化进程。但毕竟是改朝换代，元朝统治者自然要移风易俗，改弦更张，以显示新朝的威权和尊严，比如后来上元节（烧灯节、元夕节、元宵节）就被强行取消了。《元典章》卷五十七记载，中统五年禁夜，禁灯火；至大三年禁治锣鼓，至大四年禁聚众作会，延祐六年禁祈赛神社等。
众所周知，以元夕节为代表的汉族节庆日，本就离不开祈赛集场、锣鼓灯火之类，这些禁令无疑取消了汉人的传统风俗，剥夺了汉人庆祝自己节日的权利。
刘辰翁是朱子理学的积极推崇者，是儒家道统准则的强烈维护者。面对元夕等能代表汉族礼乐文化的诸多节日的日益凋落甚至最后的禁绝，他悲慨之余，只能诉诸笔端，前后写下了二十多首有关元夕题材的词令，在痛苦的回忆中缅怀两宋昔日的辉煌。
我们不妨再看他一首《减字花木兰》：
无灯可看，雨水从教正月半。探茧推盘，探得千秋字字看。
铜驼故老，说著宣和似天宝。五百年前，曾向杭州看上元。
上片说无灯可看，但还能在家里“探茧推盘”（祭蚕神、占卜），下片以“铜驼故老”自喻，提起昔日临安上元节的繁华，如同前朝旧事一去不复返了。短短几十个字，尽显世事沧桑和词人的无奈。
国亡已是不争的事实，断无更改的可能，刘辰翁只能擦干眼泪，将更多的目光关注到文化的传承和道统的延续方面。
然而，就在他埋首书斋，不停地回忆、叙写之时，多少次在摇曳昏暗的烛灯下，他情不自抑，老泪纵横。
那轮西窗月，无数次探身入户，将清光洒向他日益佝偻的身影，可他竟道不明：它是有情，还是无情！
1297年，在“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怅叹声中，刘辰翁悄然离世，年6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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