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背叛者

我们的骨骼和皮肤都在时间的带领下强壮着，衰老着，时间在上面刻画着年轮，而我们最终都会脱离时间，抛弃生命，成为一名生命的背叛者。

01

戴老住进临终关怀病房的时候，他带了一屋子的书，单间的病房被他变成了书房。

毫不夸张的说，进到他的病房里，都可以闻到书的香味。

他说:“年轻的时候总是有一些事情成为没空读书的理由，现在清闲了，倒是喜欢看书的日子。”

我们总是在无能无力的时候遇到无能无力的事情，比如开始倒数生命的时候，身体被病患冲垮了。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可以成就一片天，过了年轻的岁月，即使保持年轻的心态，但身体总是在抗议着，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挣扎，等我们挣扎累了，就开始妥协了，这种妥协不是对病患，而是对岁月。

白天，戴老看一会书，睡一会，他要保持读书的同时，还要保持体力，保持体力的原因就是为了抵抗夜晚的痛疼。

癌症晚期的病人在别人的想象里总会是那种风烛残年的模样，因为他们的变化是可以用肉眼看得到的，也正因为这种变化，才会显得时间的残酷。

戴老不是例外，他用了一个星期告诉大家，即使他年轻的时候有多么的强壮，即使他在后人的眼里有多么多的成就，但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即将离开生命的老人。

他刚开始的时候还能从床边走到书桌旁，后来他只能待在床上，一张短板的床上小桌，一盏刚刚好的小灯，在夜晚就像是一尊被雕琢的石像，灯赶走着黑夜，却赶不走时间。

戴老痛的很厉害的时候，才会让我们帮他止痛，外贴的止痛贴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作用，所以有时只能采取肌肉注射或者静脉输液。

“晚上痛些也好，这样我就不用故意的提起精神用来熬夜，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熬夜，可以连续好几天不用睡觉，现在也是。”戴老说完就开心的笑着。

对于他来说，所有的果都是有因的。

所以他白天尽量的多休息，除了规定几个读书时间和定时三餐的时间，他都是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因为人的睡眠时间总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缩短，这也是岁月残酷的地方。

很多时间他是睡不着的，他小孙子带给他一盆锦松的盆栽，放在窗户旁，阳光正好可以照到的地方。

他喜欢盯着盆栽出神，他带着眼镜可以看到松针上飘落的灰尘。

“我见过比这株更大的松树，可能有20米，甚至更高，那个时候，到处都是大树，就像现在到处都是高楼一样。”戴老盯着盆栽说道：“大树那么高，挡住了最好的阳光，丝毫没有给小树任何成长的机会，但人不同，人不得不给后人机会，因为人不能永久。”

后来戴老开始让家里人把书都移走，只留下一本他正在读的书。

“这些书都是我珍藏的，有些是新买的，不要把它们扔了，即使你们不看，把那些还算新的书都捐了吧。”戴老有些无奈的说道。

戴老去世的那天晚上，他已经让他所有的家人都守到门口，他看着我，然后说道：“生命真的就是一个圆，开始和结束都在一个点上。”

戴老离开后，在整理遗物的时候，他未看完的那本书显得那么沧桑，可能它被一位老人一夜之间翻了无数次，但最后还只是看到第一页，或许它感受到了戴老曾经的年轻，但无论哪一种，遗物都将会被家属酌情处理，家里人提议，这本书就随着戴老一同火化，然后葬在一起。

戴老的小孙子拿着书，一不小心撕烂了书本的书皮，扉页上写着几行字，小孙子认识字不多，他慌忙问我，因为我离他最近。

“我是一名叛逃者，我叛逃了我的生命，这就是我对生命的反抗，我有不惧死亡的决心，我可以战无不胜，但生命似乎知道对付我这种叛逃者的方法，就是彻晚彻晚的痛疼，你明知道痛疼在某一处，当你搞懂那一处痛疼在哪里之后，你会发现那一处就是你的全身，背叛者不怕死，但怕痛。”

“以后再也不用担心痛疼了，生命要去报道了。”

处理完戴老所有东西之后，我关上门，然后打开了紫外线消毒的灯，蓝紫色的光像是照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时间给了我们生命，我们却用生命来终结生命，我们是传承者，也是背叛者。

02

在临终病房待了两个月，就去了精神心理科，小高是我的同学，他现在在心理科全是很出色的后辈。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跟一个小朋友交流，我和他有一段距离，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看到他手舞足蹈有些滑稽的样子，突然觉得26岁的我们，似乎走了太长的路。

小高看到了我，对我摆摆手，然后把小朋友送回病房。

他一脸轻松的站在我面前的时候，突然看到他本来上扬的眼角，似乎有些坍塌。

“好久不见，灵魂守护者。”这是小高因为我在临终病房而给我起的外号。

“好久不见，心灵的修建者。”这是因为他在心理科，我给他起的外号。

小高耸耸肩，然后说道：“上班时间不能请你喝酒。”

我笑着说道：“没关系，下班的时候帮我补回来就行了。”

后来我才知道，与小高交流的小朋友叫铭轩，八岁的年龄，不知道什么原因最近一段时间不喜欢说话，到现在的状况是根本不说话。

各项测试显示，铭轩的发声部位的器官丝毫没有问题，用铭轩妈妈的话就是：“他以前很喜欢吵来吵去，在家里都觉得他很吵，现在突然不吵了，感觉空荡荡的。”

小高跟我坐在吧台旁，已经是下班时间，我们约在了附近的咖啡厅里。

“你知道吗，有一种人，他其实懂得很多，但就是因为懂得太多，所以不敢说，可能是因为逃避。”小高说道。

“怎么讲？”我问道。

“小高的父母要离婚了，但一直没有告诉小高，小高不知道什么原因知道了，所以他开始不说话，他在排斥周围的一切。”

“可是他才八岁，根本不知道离婚是什么吧。”我反驳到。

小高摇摇头说道:“这跟年龄没有关系，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别人告诉你的，而是你自己就突然知道的。”

如果我们突然知道一件对于自己来说很抗拒的事情，我们会不会选择逃避，视而不见还是知而不言。

小高最后告诉我说，铭轩其实私底下有跟他聊天，虽然铭轩对于他的爸爸妈妈的理解很薄浅，但是铭轩已经明白家里可能会失去一些人。

很多时候，我在想，缘分到底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它可以让两个根本不相干的人走在一起，然后组建家庭，孕育出新的生命。

而缘分真的分长短之分，而我们被生命赋予了缘分，但我们却用我们的生命背叛着缘分。

铭轩无论最后选择了谁，他都将是这段背叛里的受害者，又或者他是这段背叛里的见证者，所以他选择沉默，这样他就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无论是生命的开始和终结，又或者是生命成长的过程，我们都是一样的开始。

在这段看似很长的生命里，有人选择了善始善终；有人选择善良开始，罪恶终结；有人洒脱了一辈子；有人落魄了一生。

不是你天生就有人让你去选择怎么样的人生，而是你自己突然觉得自己适合怎么样的人生，因为我们会背叛，生老病死都是对生命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