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十年代的某年春天。
豫西洛山印染厂，大门上挂着鲜明的厂牌，门卫室都是职工家属或者身体不好文化不高的妇女看大门，经常见她们从窗口伸长脖子，大声吆喝着进出厂大门的人员，尽职尽责，严格盘查，防止人们随便进出厂区。
四月十五日，发工资的日子到了。财务科打电话通知各部门去领工资。八十年代，没有工资卡，都是把现钱领回来分好，再通知各部门去领。统计科内勤桂子把工资领回来，刚把工资分好，就看见一个胖鸭梨身材的女人冲进办公室，直奔到桂子面前说：“季生的工资给我。”
桂子认识这个胖女人，她是季生老婆。她叫贾大英。季生已经提前给桂子打过招呼，发工资那天，如果他老婆来要工资，就说我已经领走了。
桂子想到季生对她的交待，都在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她也不好拒绝，只好答应。果不其然，发工资这天，季生老婆准时前来。桂子想到这里，就对她说：“季生已把工资领走了。”
贾大英怒目圆睁，双手叉腰，嗡声嗡气地说：“他娘的脚，昨天晚上答应我了，这又变卦了？他奶奶的。哎，你不是刚从财务科领回来，他就领走了？我不相信，你没骗我吧？下月再发工资，你别给他，你给我。”
桂子心里有点虚，加上阅历不深，又听她要下月把工资给她，就有点不高兴，忍不住有点带气的口吻：“没骗你，不过季生的工资，我只能给他，他把工资领了，怎么处理是他的事，你让我给你不是为难我吗？”
“我不管，你就给我。他奶奶的，回去再说，看我不戳他一回就不老实。”贾大英说完，看看也没办法，只得气呼呼的走了。
桂子也憋着火，还有点担心。季生两口子为了工资的事让自己为难，也不是一二次。贾大英智力有点欠缺，和正常人有些不一样，身材有点畸形，脸像个大盘子，双下巴的肉衬的脸更大。眼珠子盯着你，一点光彩也没有。上身肥胖，下身却瘦，完全是个鸭梨身材。长成这样也不能怨她。她父母是回民，是近亲结婚，生的三个孩子，智商都有点欠缺。贾大英父母双方家的老人逼着他们结婚，后代就成了这样。贾大英家里情况，印染厂的人都知道。
桂子在印染厂土生土长，哪家情况多少了解一些。可让大家没想到的是贾大英居然找了个大学生，并且很快就结婚，生了一个女孩。
2.
季生报到上班那天，和同事们见了面。季生容貌普通，穿着邋遢，不修边幅。身高有一米七，他自嘲是二等残废。后来，大家发现他除了会写一手漂亮的隶书钢笔字，什么活都不会，连捆绑个纸箱子都不会。他家里是在豫西偏远的落后小县城，父亲是个机关干部，母亲在家务农。他在家里是老大，下面有五个妹妹。
季生上班已有好几个月，桂子才知道季生是贾大英的丈夫。当时，桂子就震惊不已，你一个大学生，什么样的女孩找不来，却找个这样一个女人。季生没有解释，只是捂着嘴偷笑，好像与他无关，看他的滑稽表情真像个半吊子傻瓜。后来人们又想到季生也是回民，他们父辈都认识，撮合成这门亲事也就不足为怪了。
季生不是能藏住心里话的人，常常犯贱，说些惹人发笑的话。厂里的一个老牌大学生，是个女同志，说起话来声音有点颤，季生说我一听她说话就想哭。
他经常在办公室八卦着贾大英的闲言碎语。因为钱的问题，他俩没完没了吵个不停。有一天，季生绘声绘色地对办公室的人学，他昨天晚上是怎么骗贾大英的。他拿了几张百元和几张面值小的钞票，说是要交给她。他说：“你看好，我给你五张。”他说完，就把钞票像甩扑克一样甩在地上：“一张、二张、三张……，”甩完后，他又眼疾手快拿起来，悄悄叠了几张，把剩下的交给老婆。老婆数数不对，季生说你可是看着的，自己拿丢了，可不能怨我。
办公室的人都笑了。桂子说：“你这把戏不高明，只能玩一次，以后就不灵了。别以为你老婆傻啊。”
“你说的可对，用多了她都知道我在耍她。我也不明白，除了给我要钱特精外，其它事情都糊涂的没法说。”季生承认老婆傻里透着精，精里又透着傻。
3.
贾大英从办公室走后，季生就回到办公室。桂子告诉他贾大英来过，并劝他最好把家庭矛盾解决好，不要让自己为难，如果贾大英来闹，这样影响也不好。
季生无可奈何地说：“过不下去了。”桂子也很同情他，但是别人家的家庭矛盾，她无权多言。她把装着工资的信封交给季生：“你先数数，当面数清，过后不补。”这是桂子发给每个人工资时，必须说的一句话。
季生抽出信封里的钞票，数了数都对，把钱放在口袋里，又签好字，说：“这几天正好手头紧，缺钞票。”
桂子白他一眼，说：“你不喝酒不抽烟，也哭穷，谁相信。”
季生喜欢吃零食，鸡蛋糕，面包，饼干他都爱吃，更是喜欢嗑瓜子，他的办公桌上不是有瓜子就是有花生，吃的瓜子皮或花生壳子，从桌上到地下围着他的座椅散落的到处都是。他吃完拿起扫帚象征性的划拉两下，就万事大吉。地上还有零星的瓜子皮或花生壳，他也不管。他不会做饭，又喜欢吃。还有点小洁癖，他说：“我吃白面馍，从来不吃皮，我都把皮揭了吃。带着皮子吃，我觉得不干净。”他自己看着邋里邋遢，还嫌人家不干净。
桂子说：“学做饭吧，学学蒸馍，自己做的更干净。”
“让我学做饭？围着炉台的可都是娘们干的活，让我个大男人去做饭，哈哈，这不笑掉大牙嘛，下辈子吧。”季生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双手也不闲着，他在剥着花生吃，时不时的把花生粒往上一扔，又伸长脖子抬起下巴，用嘴接着花生吃，他看不起做饭的女人，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该享受的主。
“大英会不会做饭？”桂子没想到，他还是大男子主义，这样的男人真是废物，贾大英嫁给他真是倒霉，桂子开始同情贾大英了。
“会做，我觉得不好吃，就去外面买点面包什么的吃，我老婆做饭难吃，还不让我吃呢，不让我吃，我就买着吃，谁怕谁？你问我钱花哪啦？都买吃的啦。”又一粒花生扔向上空，这次没接住，掉地上了。
4.
季生还是有一技之长的，他写的隶书非常漂亮，不过他都是写钢笔隶书。写的字漂亮，又是办公室唯一的大学生，虽然是工农兵大学生，赖好是正规军。他的工作是负责用电统计，经常伏在办公桌计算各部门用电量，统计数字。科长看他写的一手好字，不停地拿些草稿让他抄写。个人总结、思想汇报、工作安排、上半年下半年工作全年总结等等。没有电脑，纯粹是手写，写啊写，不停地写，写的他牢骚满腹，写的他磨洋工。
工作之余，没有活干了。他把统计的报表摊在桌上，把桌子上堆放的满满的，科长推开办公室的门，一眼就看见季生办公桌的报表，而他在那装模作样的让人觉得他好勤奋。科长只好说：“小季，你现在忙呢？你先忙吧，等你忙完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季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领导看着他在忙，不要再给他额外加活干了。可是他也跑不了。科长说的是让他等会干，先干活后干活不都是干嘛，你小胳膊怎能扭过大腿。不过他也不在乎，他要的效果是让全科的同事都看他在忙，这是他自己经常在办公室说的话。
5.
办公室的同事喜欢逗他，引他说俏皮话，开心一刻。季生过年回家，把个小破箱子拿到办公室，他给乡下父母和妹妹买的东西不往自己小家拿，都放到办公室，等过年或者探亲假，他再带回去，贾大英从来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一手。他把东西都放到人造革箱子里，怎么也捆绑不好，办公室另一个小伙小吕看不下去，二话不说就帮助他把箱子捆绑结实。
季生当时很感谢他，可他和领桌小吕闹矛盾时，说的话很难听：“我知道，互相帮忙是应该的，那天我可没叫你帮忙，是你自己要干的。”把个领桌小伙气的脸色铁青，心想我要再帮你我是孙子养的，他帮季生多次，季生不领情，他自己又没志气，看见季生那样子废物，看不下去就又去帮忙。他们俩是狗皮袜子没反正，时好时坏，不像个男子汉，像个娘们似的斤斤计较。
季生对自己的女儿也管不好，他压根不喜欢孩子。下班了，大家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不动弹，磨磨蹭蹭，不想回家。同事问他：“怎么还不走，加班？”季生笑笑，：“对，加班。”桂子戳穿他说：“天天加班？想逃避家里的责任吧，回去吧，你孩子还小呢，需要你呀。”
“我等会再走，你们先走吧。”他仍然磨蹭着不愿走。大家只好都走了。
6.
季生终于离婚了，是他提出的。离婚相当顺利。贾大英很爽快的同意，女儿判给贾大英，季生要给她女儿抚养费，并且一次性付清。他们闹离婚的时候，季生反常的没有对同事们说，等到他拿到离婚证，他才在办公室对同事们说自己恢复单身汉了。就像开始知道他是贾大英的丈夫吃惊一样，没有意外的大家再一次又吃惊了一场。季生看看大家的表情，满意的笑了，好像要的就是大家这样的反应。
他心里憋不住家里的琐碎事情，毫无顾忌的爆料着家丑。原来，他和贾大英的矛盾爆发到极点。还是因为钱的事，磕磕碰碰的，经常在家吵架。季生总想耍她，和她对着干。贾大英认死理，你只要给钱都好说，不做家务，她干，不管孩子，她管。她其实是很好的。她自己又没工作，又要操心家里的一切，季生还不老实把钱交给她，她也很难的。就是正常女子也会气急的，不会和他再过下去的。这次是孩子有病，有点拉肚子，贾大英让季生照看孩子，她要做饭。等做好饭，看季生没有管孩子，就很生气，她破口大骂，俩人就吵起来，吵架变成打架，俩个扭做一团。后来，贾大英哭着喊着拿剪刀，直往季生身上戳，吓得季生抱头乱窜。季生此刻说起来还心有余悸。他太矮了，打起架来绝占不了便宜，只有挨打的份。最后他笑着来了一句：“我真怕她傻劲上来后，会不会狠心的把我给戳挂了，这可划不来，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桂子现在有点讨厌季生了，不想搭理他。同为女人，她越来越同情贾大英，季生这个人徒有虚表，披着个大学生的名号，觉得自己有本事，看不起贾大英，在家里高高在上，真不知道他的父母怎么教育他的，把他宠成个废物。
7.
几年过去了，季生又结婚了。这次的媳妇长得倒很漂亮，却也是有点智障的，给他生了个男孩。同事们给他开玩笑：“这下你儿女双全了。”季生离婚以后，根本就没有去看过女儿，也不知道贾大英的一切。不久，大家看到报纸上登了一篇警方破案的报道，说是一个初中女生被发现奸杀死在偏僻的郊外，歹徒全部落网。那几天季生情绪很低落，但没有持续多久就正常了，原来那个初中女生是他和贾大英的女儿。
季生又开始拿对付贾大英的手段来对付现任老婆。这第二任老婆很老实，可她有个厉害的老娘和聪明漂亮的妹妹，在后面给他老婆出主意。季生像个祥林嫂似的说：“唉，相亲的时候，我以为是她妹妹呢，结婚时才知道是她姐姐。”
“这也能搞错，你胡说的吧。”
“相亲的时候，她姐俩前后走着，妹妹走在姐姐前面的。”季生胡子拉碴的，疲惫不堪的，一丝自嘲的笑容浮现脸上，坚持自己说的就是真的。
8.
没有人去理会他说的话，他女儿死了以后，说起话来就有点真假难分，总觉得他脑子缺根弦。大家都在想他那个可怜的女儿，生下来就没有父爱，母亲离婚后，和一个外地的建筑工人打得火热，还生了个小弟弟，也顾不上管她。她就天天在社会上和小混混玩在一起，终于小混混们在黑灯瞎火的晚上把她骗到偏僻的地方奸杀，可怜的小姑娘才十几岁就命丧黄泉。
后来，大家都不想听季生说些废话，觉得他不太正常。他不管你听不听，在办公室照样说些古怪的话，照样说些俏皮话。终于第二任老婆也提出离婚，第二次离婚也很快，雷厉风行的就办好了，男孩子判给他老婆，当然，抚养费他是跑不了的，也是一次付清。他在办公室又开始宣传，说：“恭喜我吧，我又是黄金单身汉了。”
大家都见怪不怪了，都顺着他的话说：“恭喜恭喜，黄金单身汉。”
季生第三任老婆是个过日子的正常人，他老婆开了个小烟酒店，老婆也是离婚之人，也没有孩子，两人现在日子过的很幸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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