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汉

作者: 转曰莲 | 来源:发表于2019-09-16 17:03 被阅读0次
    林老汉

    林老汉戴着草帽,提着一只酱紫色的四耳瓷罐,走在山脚下的水泥路上,屁股后面跟着他的花斑狗。八月中旬的天,正午的日头还跟夏天一样,烧烤得要人命。他和他的花斑狗都低垂着头,步履艰难地向前走,像是被人押送去刑场。

    清早出门,他穿着长衣长裤还冷嗖嗖地打了几个哆嗦。他的花斑狗惊里惊张地“汪汪”两声叫,提醒他加衣服。他转身回屋,把挂在门后的那顶包了蓝布边的草帽戴在头上,跟等在门外的花斑狗说:

    “早穿棉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你现在看我穿得少,等会儿要嫌我穿得多。"

    他跟他的花斑狗一前一后走了三四里路,来到林家铺。

    林家铺是全乡的聚集地,一条商业街平常冷冷清清没人气,初五、十五、二十五有集市,远的商、近的贩都来卖东西,只要你掏钱,可以从头买到脚。今天是八月十五,集市上的人格外多,他和他的花斑狗走在人群中,像个瞎子一样看不到街两边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像个聋子一样听不到商贩们大呼小喊的吆喝,一心只朝着街尽头走去。

    街尽头有阿二摆的酒摊,他喜欢喝阿二煮的粮食酒,又醇又香不参假。阿二看他来了,挥手跟他打招呼。他咧着嘴走近,把四耳瓷罐放到阿二的摊子上。阿二趁他不防,猛地抢下他头上的草帽,用力一挥,草帽像飞碟一样飞出老远,落在地上。阿二笑得说话唾沫星子乱飞:

    “大清早,戴个么裸草帽,大姑娘小媳妇也没有像你这样怕晒黑。"

    他定过神,也不去管他的草帽,跟着阿二一起笑颤一脸的皱褶像水塘里嬉戏的鱼儿打起的浪花。笑完了,伸着颈,把脸送到阿二的眼前:

    “我这张黑牛皮的老脸还怕晒黑?你是坐在屋里头不知外头的热,自己站在伞下还有资格笑我戴草帽多余?信不信我收了你这把大阳伞,让你顶着日头晒一天?"

    阿二见他要收伞,急忙拉扯着他去捡草帽。他的花斑狗看他跟阿二拉拉扯扯个没完,飞奔着去把草帽叼回来。阿二把草帽完璧归赵地戴到他的头上,两个老家伙才算戏闹完,言归正传到酒上。

    "装满罗。"

    "晚上又要请山神、死鬼们喝一场。"

    "可不是。"

    "你自己说,你用这鬼话骗了我多少年?"

    "白喝了你一大缸。"

    "差不多。"

    阿二把他的四耳瓷罐装满,只收了半罐的钱,又从一只红色方便袋里摸出一只一次性的杯子,转身揭开另一口酒缸,桂花酿的酒飘了一条街的香。阿二拿酒提舀了一满杯,递给他:

    “你尝尝,好喝下次买这个。”

    他把酒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喝一口,咂咂吧吧嘴,说:“香,就是不知道山神和死鬼爱不爱喝。”

    “他们爱喝不爱喝,还不是你说了算。“

    “可不是。”

    他咧着嘴,提着他的四耳瓷罐,端着阿二送的桂花酒朝对街张三的面馆走去。

    今天集市上卖吃食的花样多,张三的面馆生意冷清没有人,正站在面馆门前东张西望看热闹,见他走过来,赶紧迎上,接过他的四耳瓷罐,抱回屋,放到进门的桌上。等他坐定,张三问:

    "还是两碗牛杂面,你一碗,狗一碗。”

    “可不是,几时改过?”

    他对他的狗跟对自己一样好,他吃什么,狗吃什么,就是狗不喝酒,要喝,他也给它喝。

    张三在热气腾腾的厨屋里忙碌一阵,一托盘托出两碗撒了香菜和葱花的牛杂面:一碗用兰花边的大瓷碗装着,放到他的面前;一碗用一次性的碗装着,放在桌子中央,等面凉了再给他的花斑狗吃。忙活完的张三坐到他的对面看他哧溜哧溜地吃得香,起身又去厨屋夹了一些牛杂来放在他的碗里。张三坐下后,问他:

    “听说你看的那片山挖了好几座,两个大水塘也填平了?”

    张三的话像块石头塞进他的咽喉眼,让他心里窝着很久的火气一窜冲天,手里的筷子"啪"地拍在桌子上,一口面喷出来:

    “X他亲娘十八代,卖山卖地卖祖坟,就那么爱钱!“

    他突然爆发的脾气吓得张三站起来,赶紧拿抹布抹桌上的面。他的花斑狗倒是不惊不怕,用脸蹭了蹭他的裤管,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流露出对他的无限同情。还是他的花斑狗最懂他。张三收拾完桌子,又坐回到他的对面,看他的脸色平和一点,继续问:

    “听说人家三顾茅庐你不见?”

    “有什么好见的?他开他的厂,让他挖山就给了他天大的面子,想动祖坟,莫想!”

    "现在不用看山了,您总得给自己留条活路,听说要安排你去看门。"

    "看个毛球,有手有脚,挖田种地,饿不死。"

    “村里人都签了名,同意迁祖坟。”

    “X他亲娘十八代,卖山卖地卖祖坟,就那么爱钱!"

    窝在心里的气出了半口,喉咙眼的石头让出半边道,他继续吃面,吃了几口,看一眼花斑狗,拿过花斑狗的那碗,用筷子搅动了一下,挑起一筷子送到嘴边试了试,不烫,就把面放到脚边。花斑狗见了面,忘了对他的同情,低头去吃它的面。

    他仰起脖子把最后一口面汤倒进口,门口走进来一个人,是他的侄儿林书记。张三赶紧站起身来让坐,一脸殷勤地笑着迎一句:

    “林书记来了,还是青菜肉丝面?“

    林书记朝张三点点头,坐到他的对面,跟他打招呼:

    “三伯这么早就来了?“

    他阴着脸,不理他的侄儿,低头去看他的花斑狗吃面。

    “您老都砸了人家两台挖掘机,气还没有出完?“

    他像个聋子一样只顾催着他的花斑狗快吃。

    “三伯,您不能一门心思地只想上辈人的那点事,也要为下辈人想想,老祖宗也说了:水往下流,"

    没等他的侄儿把话说完,他腾地站起身,吼怒一句:

    "还轮不到你来教导我!"

    提起他的四耳瓷罐就走。等走出门,又怒骂了一句:

    “X他亲娘十八代,卖山卖地卖祖坟,就那么爱钱!“

    他的花斑狗还在吃它的面,没有跟上来。他在门口等他的花斑狗,听到张三跟他的侄儿打着哈哈和稀泥:

    "你三伯一个人在山上呆了几十年,就像老树扎了根,孤魂野鬼也都成了他的亲人,一下子拨不起,得慢慢来。"

    他的侄儿一声唉叹:

    "可不是。"

    然后又是一声:

    "他要老是这样横着,怕是要把这事搅黄了。这事要是真黄了,他肯定要遭后人的恨。"

    林老汉等来他的花斑狗,装着他侄儿的话走在山脚下的水泥路上。

    这条路原来山路十八弯,他跟他的花斑狗在这个时节里,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年,路口的那棵小松树都长成参天的高,还从来没有受这份罪。因为山青树茂,树阴遮着路,他和他的狗走在树阴下凉快。现在,好端端的青山都被削去半边,黄土绝壁像斩断的胳膊,血淋淋地裸露在他的眼前,他看一次,他的胳膊就痛一次,痛得抓他的心。

    挖掘机开山的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上半夜听到山禽野兽惊慌四散地逃,后半夜听见有人来敲门。他起床打开门,惨淡的月光下,山神一脸惨白地站在门外,一只胳膊没有了,血淋淋的断臂裸露在他眼前,真是惨不忍睹。第二天早晨打开门,一只野兔死在他家门口,左后腿没了。这段时间,那些死鬼夜夜来找他。

    "X他亲娘十八代,卖山卖地卖祖坟,就那么爱钱!"

    林老汉把装满酒的四耳瓷罐从左手换到右手,又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花斑狗,继续低头走路。走到一片墓地前,他扯着喉咙喊了一句:

    "山神、死鬼,晚上都来喝团圆酒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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