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转曰莲 | 来源:发表于2018-10-18 14:20 被阅读21次

    跟小女儿通完电话,王老太沉寂如坟墓的胸膛里开始闹腾起来。‘突突突’,‘突突突’,死尸般的心脏又复活了。泵出的血液迅速地充盈到全身,热烘烘地烘烤着本已有些冻僵了的身体。手里那只用来取暖的烘笼,这时也显得有些多余。她随手放到大门边。目光投向远处。

    天已经全黑了。除了堂屋里的灯光所能惠及到的地方,什么也看不到。但那条路如她手背上凸浮曲张的静脉一样清楚明晰——与其说是在她眼里,不如说是在她心里。两年多来,她白天黑夜地走在那条路上,已经熟透了。如果不是天还下着雨,今夜这一趟怕是少不了的。现在,她只能依着门框,向着那条路的尽头处分享着她内心的激动和欢喜:

    “人在做,天在看,头上三尺有神灵!他伯,这是真的!是真的!”

    说完,一个敏捷的转身,快速趋步到春台的神龛前。

    神龛里供奉着一尊观自在菩萨。是从天堂赛的神庙里请回来的。许愿去请的那天,原本好好的天气,在她跟大女儿迈脚出门时突然变了,大风大雨的。大女儿怕她七十多岁的身子骨扛不住三十里路的风雨,爬不上九十九级的台阶,就劝她等天气好了再去。她说这是菩萨在考验她的虔诚,就是下刀子,她还得去。

    两年多了,王老太每天早起上香发愿,晚睡前拜谢。就是在梦里,她还跪在神龛前。她的虔诚感动了天!

    王老太点燃三根香,插在香炉里,双手合十,闭眼发愿:

    “大慈大悲的观自在菩萨法力无边,惠及到了我的三女儿,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也认得人,就是时好时坏。老生在这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菩萨成全——折老生的寿,让她再清醒些。”

    话刚落定,春台中央的那台自鸣钟就‘铛’地敲响了,一声接着一声的,清脆悦耳,让王老太仿佛置身于天堂赛的神庙里。

    “阿弥陀佛,菩萨这是应许了!应许了!―――――”

    颤抖的声音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把王老太那张皱折不堪的脸漾成了九月里盛开的菊花。干枯混浊的双眼有种久旱逢春雨的感觉。她伸了右手的中指在两个泪眼窝里点了点,真的有泪。原以为眼泪早在两年前哭干了,没想到两口枯井又成了活泉。兴奋之极,便哼起了尘封已久的陈年小调:

    “月儿弯弯挂高空,十八女儿待闺中,夜夜临窗看弯月,弯月笑看窗前人―――̵ 3;―”

    待字闺中未嫁时,她母亲当着她的面哼唱这小调时的那个欢实劲可真招她烦。那时的她在想:等以后自己做母亲了,一定不学母亲的样。不想,真到自己的女儿待嫁时,这小调就不自觉地从她的心底里冒上来窜出了嘴。那个欢实劲,大概不亚于她的母亲。

    大女儿贤良温顺,倒是不烦她,任着她怎么唱,总是给好脸色;二女儿是正宗结了她的代,听她第一句,就不想听第二句了,脸拉得像丝瓜,有时还冲着她吼吼道:你烦不烦?三女儿是最调皮可爱的一个,听她唱时,从来不烦,还嘻笑着跟着一起哼,说这小调有意思,是什么非物资文化遗产,她得继承下来,传承下去,将来教她女儿唱,孙女唱,孙孙女儿唱,逗的她那个开心。

    只是,老天爷也有打盹失守的时候,一不留神,让人摘了她的开心果,割了她的心头肉。

    “月儿弯弯挂高空,为娘送女到村头,千叮万嘱难分舍,怕女离家吃苦头―――――”

    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地洒在走廊地雨篷上,盖过了王老太的哽咽。

    很长时间来,王老太一直是欲哭无泪。心里那个干裂的痛,让她多少次拿了绳索,黑夜摸到那条路尽头的大槐树下,那里躺着她的老伴。她羡慕他好福气。如果她跟他一样躺在那里,人事不知,三女儿还是原来那个聪明俊俏、调皮可爱的三女儿,不知晓那场车祸,也看不见现在躺在床上的活死人。她想用自己的命替回原来的三女儿。脖子抹到大槐树的绳子上,耳边又想起大女儿的话:人有各命,谁也替不了谁。活这么大把年纪,还真没有听说过谁替了替的过,谁替了谁的罪。只有解了绳,坐在坟头恶狠狠地抽几口闷烟,活下来跟三女儿一起熬着。

    有那么几次,她从三女儿家回来后,思来想去无盼头,就动了大心思。大女儿听她话音不对,有意支开她,在她的床头柜里翻出一瓶安眠药。一向温顺贤惠的大女儿平生以来第一次跟她红了脸,发了怒。说人是她生的没错,命却由不得她随便发配。还说她这种一了百了的做法太自私,没有考虑身边人的感受。

    大女儿走后,王老太跪在菩萨面前问了一宿,又不吃不喝地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最后被窗前那只赶不走的花雀叫起了床。

    王老太的老伴去世前跟她说,怕她一个人孤独,走后会变只花雀来陪她。七日那天,门前的枣树枝上站着一只花雀。

    活到这把年纪,这种凑巧的事当然没少听。不想这花雀自此以后经常来,安安静静地在枣树枝上蹲上一时半会儿,又安安静静地飞走。见到家里那只老花狗,花雀会叫两声,算是打招呼。狗也回应它两声,然后安安静静地在枣树下陪坐到花雀飞走。玄乎得很。

    三女儿出事的前一天回来看她,花雀也来了,一反常态地在枣树上闹腾,狗也跟着它在枣树下闹腾的欢。三女儿出事后,这事就成了王老太到老伴坟前哭闹的把柄。直到天堂赛的师傅说,不是她家老头托了一把,三女儿的命怕是没有了。王老太想想也在理:单薄的身躯被车撞飞几丈远,就是块铁,也得砸变形。从寺庙回来后,她就烧了老伴最爱吃的红烧肉,打了老伴最爱喝的烧酒,去老伴坟前赔了个不是。后来见三女儿一成不见好转地活着受罪,又怪罪老伴多事,见花雀一来,拿了扫帚,边骂边赶。气没出尽,又黑夜白天地去坟前骂一通找一通。

    花雀自从叫她起床飞走后就再也没有来过。王老太自那后也断了一了百了的心思,重新操起农具躬身亲种。除了收拾田里地里的农活,她春夏摘花秋冬采果。说是搞点副业增加点收入,更要紧的原因是不想让自己空闲下来胡思乱想。人忙累了好睡觉,她不再象先前那样整夜幽灵一样到处乱蹿。

    每个星期,王老太都要去三女儿那里一趟。不管是农忙,还是严寒酷暑的,雷打不动地不延误。每次去,都不会空手。就算手里头拮据,她还有一大群鸡鸭做她的经济后盾。平素日里她不烦鸡鸭闹腾,不亏待它们吃喝,尽心尽责地伺候着它们,与那条跟她相依为命的狗待遇无二,为的就是这一时救急。

    雨还在不依不侥地下着,整个院落,乃至整个世界似乎只能听得见这雨声。王老太依着门框思忖了良久后,便悄无声息地冒雨走到院门边的鸡舍前,轻轻抽出鸡舍的门栅,开了一条缝,手伸进去捞了一把,抓了个正着。肉肉热热的家伙在手里拼命地挣扎惊叫着,惹得鸡舍里的同伴们一阵骚乱。

    “养在千日,用在一时。这次是哪个倒霉蛋落在我的手里了?!”

    王老太紧紧地抓住那只挣扎着想脱手的鸡,借着堂屋里透射过来的光线,举到眼前看了看,摇了摇头,数落道:

    “胖小黄啊呆小黄,平素里跟你说别贪食,别贪食,光长肉不长脑,傻傻地蹲在门口不抓你抓谁?阿弥陀佛!老生但凡有点办法,能留一定尽力留,必竟也是一条命呢。阿弥陀佛!”

    熬好鸡汤收拾利索后已经转点了。王老太草草地洗个脚上了床。她想赶快睡一觉,解了困乏好早起来赶路。可暖暖和和的被窝烘烤得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数完星星,再数羊,数完羊,再数星星。天蒙蒙亮的时候,好不容易眯合上眼睛要睡着,一阵花雀的叫声把她彻底地惊醒。

    “死老头,生前性急,死了还那个德行改不了。天这么冷,这么早就叫我起床赶路?跟你这一生,你心里几时心疼过我?全是你的女儿!”

    王老太嗔怪着,麻利地起身披上衣服溜下床,开门想找花雀论道论道。却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鹅毛般的雪片漫天飞舞,天与地白茫茫地混沌一片,割划不开。

    “阿弥陀佛,瑞雪兆丰年,明年是个好年份!”

    她趿着棉拖鞋,在院落里寻了一圈,又仔仔细细地把那棵枣树的枝枝桠桠搜寻了一遍,找不到花雀的身影。

    “死老头,坏老头,托梦呢?!”

    在静悄悄的黎明白茫茫的世界里,王老太蜗行在去三女儿家的那条山间小路上,手里提着破棉袄裹包着的土罐,土罐里装着热腾腾的鸡汤。瘦小的身子不停地被大雪紧赶着埋没。但她一直浮移在大雪混沌的世界之中没有消失,连同她的小调:

    “月亮弯弯挂高空,女儿遭祸娘断肠,日日煎熬往前过,就望女儿叫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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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余热焰:故事曲折感人,不错!:+1::+1::pray::pr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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