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斋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离开自己。
佛经里说,婆娑世界里的人注定要经历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所以,是不是每个人,都在这红尘里挣扎,南斋不知道。
白驹过隙十几年,南斋愈发地想要逃离桎梏般的禁庭,耳边嘈杂的念经声依旧,南斋愈发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越发的沉重……
我好累……
我来寻你了……
《虢国志·后妃慈德传》记载:开盛十五年正月庚寅,崩,年二十八。帝哀,三日不朝,命葬昭陵东北,曰慈德端佑昭和康敬皇太后,开盛三十五年,帝加封,慈德明顺高崇庄孝诚寿辅天协圣端佑昭和康敬皇太后,史称慈德皇太后。
……
故事要从那年的秋天树叶掉落开始……
秋风萧瑟,树上挂着的叶儿,渣渣似唾沫星子划了下来,纷纷扬扬,着实悲凄。
也许是,许久没有尝到笼蒸螃蟹儿;也许是,回忆起禁城外那段快乐时光。
南斋一边呆呆地盯着落叶,一边小声嘟囔:“老太太,阿玛,额涅,本来一家子好好的,恨是半路跳出只拦路虎,生生的选秀……哎,害人悲催的,怕是,大好青春要葬送在这禁庭之中了。”
说罢,南斋从袖口掏出只帕子,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水,随后摁上了心窝窝。突然,她猛然抬头,似想起什么,将拽在手里的帕子揉成团囊,左手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像个没事人样,蹦哒哒地迈开脚下寸寸金莲,留下个娇嫩的背影,空留着一盘金灿灿的螃蟹在秋风落叶之中。
年轻的女孩儿,情绪总是来的很快,去的也很快,这女孩,闺名叫郭布罗南斋,她的阿玛,是当朝的领侍卫内大臣,又兼文化殿大学士,乃一品大员郭布罗索隆。
这领侍卫内大臣,一直都是皇上跟前的人儿,实打实的大红人!民间流传的小调里,有这么句话:“咚咚锵,皇帝脚下,有个七品小官儿,咚咚锵,谁知是天帝老儿的文武曲星下凡呦!”更何况,索隆是皇上的近臣,郭布罗一脉原本也是皇家的家臣,所以,能文能武的索隆,一直也是圣上的左膀右臂。
于是乎,自小阿玛就经常告诫南斋,想要在皇帝身边得到先祖荫蔽,就定要学会察言观色,主上说一,当奴才的就要想二。
其实,也就是揣测圣意,这也仅仅是第一步,最最重要的,还是必须时时表明忠心才行。
例如,众口纷纭时就要跪下大念“圣上所言极是”、“圣上圣明”、“谨遵圣命”云云。否则,一个不小心,圣上勃然大怒,老祖宗的家业迟早要被些败家纨绔糟践!
每每索隆言毕,南斋总不屑这些所谓的“金玉良言”。因为,她总觉得甚假,再者她也无缘用这些个心得。
自幼,南斋的心性便和刘氏一般,一样容不下半点虚假的东西,从古至今,坦荡荡才是正人君子所为。
不过,南斋在宫里的一年中,无时无刻不在心中敬佩她阿玛,阿玛那睿智而圆滑的处世之道真不错,有时,假的东西,偶尔用用,甚好,甚好。
……
夜深,一位年纪十六七岁装扮的女子倚靠窗边,只见她目秀眉清,唇红齿白,发挽乌云,指排削玉,有如花如月之容,倾国倾城之貌,姿容态度,目所未目者,顾盼流连,光艳照人,活脱脱的美人儿。
南斋正想开口询问一番,却发现唇像糊上浆糊似的,动弹不得,不只是嘴唇动不了,双脚也似木杆,牢牢地插在了土里,只能直愣愣地立在一侧。
南斋甚是诧异,这美人像看不见她似的,全程无视她的存在,难道她没见着自己么?越来越多的疑惑堆在了南斋的脑子里,她想要弄清楚,可是却又迷糊起来。
最终,南斋得出了一个结论:自己在做梦!只不过,此梦甚是香艳而奇妙,等会清醒后,南斋定要和卿言说说是个什么兆头。
“嗳哟哟,我的好妹妹,怎的在这儿睡着了,天气愈冷,冻着可咋办!”一阵熟悉的声音钻进南斋的耳朵里,她突的惊醒,静静地扫了一眼蹲在身旁笑嘻嘻的人儿,又翻了个身继续闭眼。
若兰这下可不干了,索性就趴在南斋的身边,忽的在南斋耳畔吐了口热气,幽幽地说道:“妹妹要是不理我,那我便去寻来黄总管,黄总管自是愿意陪我唠唠嗑的!”
于是乎,南斋听见些许若有若无的衣物和玉器摩擦的声响。随后,便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黄公公,藏经阁的总管太监,管着阁中的一众宫女公公,其中也包括了南斋。而若兰,他是玄武门的三品领头侍卫,每当公公宫女要出宫采办时,自然需要他的允准,所以,总管们一向巴结四门的领头儿。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如若黄公公瞧见这个时辰南斋还在此处偷懒,一定少不了一顿责骂!
“杜家哥哥,站住罢!”南斋跳了起来,双手紧紧拽着若兰的衣袖,如果不是额涅告戒过南斋,兄妹间也需注意男女之防,那现在的南斋必定是抱上了若兰的大腿。
不过,南斋就距离问题思考过一番,因为对方是若兰,南斋便不必仔细着,她没把他当别人,就像阿玛和老太太、额涅一般,自家人嘛,还有什么男女之别么!
话说回来,这杜若兰,小字子玉,据说当时他阿玛给他取名,名字本寓意君子如玉,气质若兰。他倒也一直秉持着这美好愿望,向来公子世无双,京都人送“美人公子”之称。
若兰在人前,倒也一股浑然天成的翩翩佳公子作风,可是,在南斋这儿却……呃……画风清奇。
例如……
”杜家哥哥来作甚?”南斋用汪汪大眼打量着,不过眼前的人依旧嬉皮笑脸。
”不见妹妹,如隔三秋,心急如焚,甚是思念,”若兰嘴角微微一笑。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混账……不知道这是夫妻之间才能说的吗?阿玛就是这么跟额涅说的,真是……登徒子!也罢!也罢!自家人自家人,南斋在心里默念着。
若兰看南斋一动不动,心里美滋滋地瞧着比自己矮上半截的妙人,笑吟吟地凑近,继续道”想我么?”
这话问的,南斋当然想大家伙,很想很想,有时还偷偷躲在小角落里,抱头痛哭,直到把双眼哭肿,把宁绸外裳打湿。
但宫中规矩繁琐,人口进出更甚,所以,哪怕是身为侍卫领头的若兰,他也不能随意穿梭于禁庭之中,如若不是想南斋想的慌,借着换班之际,偷偷赶过来瞧瞧,不然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呢!
“嗯。”南斋难为情地点点头,然后,把目光从那张柔美的脸上转向镶金的大理石地板,随后,便默默地背过身去。
若兰见状不对,看着身前小小弱弱的身子,就像垮掉了似的,他轻轻地拍了拍娇嫩小巧的背,便低头仔细瞧着南斋,只见她白皙红润的侧脸,还有微微泛着红的眼眶。
“妹妹,你哭了?”若兰呆住,但又转念一想,突然明白了什么,若兰愣了愣,只感觉一颗蜜糖顿时在心里化开,一种甜丝丝的味道,迅速蔓延了全身,暖到了心里。
很久以后,若兰才知道,人世间的快乐,倒也十分简单,快乐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人也在想你,而现在,他真的很是欣喜。
夫物盛而衰,乐极生悲,一秒后南斋的话,迅速让若兰喜极而泣了。
“每个人我都很想的,对了,还有二狗子,我也会每天想想,”南斋一本正经地把脑子里的想法全说了出来。
“二狗子……他是谁?”若兰警惕地问道。
“庭院中的一只黄毛狗,我离家的时候,他还小小的,甚是可爱,不知现在,他成了什么模样,”南斋耷拉着脑袋,呆呆望着偶尔有风筝飞过的晴空。
二狗子……二狗子……
二狗子若兰也见过,小时候,有幸赐教过这二狗子的厉害,那狗长的十分彪悍,可爱是怎样也论不上的,但南斋说啥就啥,要是她喜欢,以后家里便养许多狗,黄毛,黑毛,白毛,她想要什么都可以!
只是……为什么……感觉在这小丫头心里,他和二狗子是一样的地位?!
正当若兰想就这个问题要好好调教南斋时,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匆匆赶来,他一边用袖口随意擦去额头上的颗颗汗珠,一边气喘吁吁地开口即道:“杜哥,原来你在这呀,让我们这帮兄弟好找!圣上……圣上……正召你去乾清宫面谈呢!”
迎面而来的,正是若兰的侍卫弟兄,唤作大憨,他是玄武门的副统领之一。大憨一向与若兰交好,所以,大憨每天都会听到若兰嘴里冒出来的“南斋妹妹”。
有时,大憨十分纳闷,他们的统领,虽然年纪轻轻,但处理事情起来,一向是精明果断,见地非凡,怎么就被个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勾去了魂魄!但又转念一想,毕竟,若兰正是在气血方刚的年纪,自古以来“英雄就难过美人关”!
大憨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南斋一番,只见好个左家娇女!娇小玲珑的躯体,袅袅婷婷,亭亭玉立。许是正值豆蔻,因此,小姑娘的身材还没长开,不过也不难看出,这女娃娃是个美人胚子、天生尤物!
“瞧什么呢?”若兰眉头一皱,微微的不悦。
“呀,对不住,对不住,”大憨摸摸后脑勺,“姑姑长得甚是标志,堪比,那什么……对!月下仙娥!难怪,难怪,我们杜哥天天惦记着,我要是有着这么个青梅妹妹,我就……”
话还没落地,若兰便用右手捂住大憨的嘴,左手顺势拖着大憨的肘臂,朝向乾清宫离去。
“闭嘴,你这个呆子!”
说完,若兰偷偷一瞥,恰巧对上抬手浅笑的南斋。南斋有双灿若星辰的眼眸,若兰是知道的。只是,眼神突然交织在一起,若兰的脸,骤然变得红红的。
随后,若兰含糊着道:“妹妹……下次再来看你……等着我。”
南斋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看着忸怩羞涩的若兰了。只不过,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南斋忽然想到了话本,话本里美满的公子小姐们,常常脸带潮红地互诉衷肠。
而且……南斋猛然发现,若兰长的眉目舒朗,看起来真是让人舒畅,他也算得上是风流潇洒了吧!会打架,又会背诗,哪位姐姐要是成了他杜家的长媳,倒也不耐。
“好,南斋便日日恭候杜家哥哥的到来!”南斋自己都不知道,这时的她有多么的温情柔和,不过,若兰是知道的。
随后,他带着满心欢喜,便轻快地朝东方的乾清宫迈去。不一会儿,人影消失在了眼前,南斋才把视线缓缓收回。
她想起来,藏经阁二楼的书架还没有擦拭,被黄公公发现了,又该被责备了。于是,她便动作麻利地奔上楼去。
藏经阁虽没住着什么重要的人物,向来是个清净之处,平日没什么人来。阁里放的,左右是各类难懂的经书道文,没什么值钱的奇珍异宝。
慈孝太后在世时,据说她老人家常来此处闭关研佛,但今时不同往日,藏经阁就比冷宫好上几分,这儿算是被荒废了。
南斋拎着丝质桌布,一步一步向着二楼踱去。刚上了楼,便看见了门口两顶红红火火的巧士冠。
“姑姑来此作甚?”其中一位公公问道。
“我是这儿的领头宫女,日常前来打扫,不知两位公公有何吩咐?”南斋轻声回复道。
“姑姑还是慢些时辰来吧,我们家主子,正在里头呢!惊扰到我家主子可就不好了,”另一位公公也开口道。
“不知是哪位小主在里头呢?哦,是这样,麻烦公公们告知一声,下回南斋来,便有所准备,免得惊扰了小主,”南斋自然是好奇的,除了太后娘娘,什么小主喜欢来这“清净之地”研读佛经?
“扎扎,什么人在外头?”一声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的平静。
南斋好奇地往门里望去,便和一双清冷明亮的眼对上,还没等南斋瞧清楚,一抹亮堂堂的黄就进入眼帘了。
虢国能穿黄衣的人可不多,一个是当今圣上,还有一个,便是圣上的胞弟礼亲王了。无论是谁,都是南斋惹不起的人。阿玛曾说过,惹不起,那便躲得起,可是眼下这场景,阿玛可没说过怎么躲!
“启禀王爷,这位姑姑是来清埽的,”那位叫扎扎的小公公恭敬地回答道。
虽已猜到,南斋还是心中一惊,随后又感到十分庆幸,还好不是圣上。要不然,惊动圣上的罪名是死罪,但是礼亲王就不一样了,应该就是责罚几句,扣点赏钱,死罪还是不至于的。
再者,郭布罗氏本是镶黄旗的旗臣,只是近几年,阿玛有幸得到皇上的赏识,任职正白旗旗主,想必王爷对旧部,还是念及旧情的。并且,民间一向流传礼亲王荣奕待人宽厚,想到这里,南斋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郭布罗南斋不知主子在此,打扰到主子的清静,实乃罪该万死!”南斋讪讪地回答道,随即低着头跪了下来。
“哦?难不成……你要以死谢罪?”荣奕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的小小身板,随后想起什么似的,言言自语道:“郭布罗氏……你便是索隆的那个女娃娃吧!”
南斋轻轻颔首,抬起头重新对上一双迷离的眼,“奴婢的阿玛,曾是主子的旧臣。未进宫前,就常常听阿玛说起您的德爱仁厚,如今惊扰了主子的清静,南斋心中有愧,犯下大错,任凭主子处罚。”
南斋说完这么一段话,自己都为自己惊叹了一番,刚刚说的那段话里,“德爱仁厚”几个字南斋特意加重了音,想着现在,礼亲王也不会怎么难为自己了吧!
“本王的清静,倒是无妨的,”荣奕缓了缓,将指间的白玻璃翡翠环旋动了半圈,接着,把头靠在了南斋的耳边,继续缓缓说道。
“只是,当奴才的若不能恪守宫规,想必也会让皇兄头疼。再者,郭布罗氏原本也是本王的旗臣,假若本王袒护你,传出去显得本王护内的很。所以,你说,本王怎么处置,才能彰显‘德爱仁厚’?”
……
……
……
南斋暗暗地在心头抽泣,看来,这个礼亲王,不打算放过自己了!
不行,郭布罗南斋可不会就这么任人宰割!可是……人家是王爷,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怎么斗得过堂堂亲王!
正在南斋胡思乱想地时候,荣奕又启齿了:“起来吧,本王对自己人,的确护得紧!”
说完,他又直直地朝南斋看去,直到望见南斋粉嘟嘟的脸上,充满了一系列复杂的表情,他才满意地一笑,转口又道:“郭布罗南斋,退下吧。”
南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礼亲王,真是善变的很啊!这个主子,一看就有着甚多弯弯心眼,刚刚还是一副铁面无私的冰冷模样呢!
“嗻!”南斋立刻匍匐起来,在行礼后,便小碎步进了楼中。
“呼……”南斋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气息,然后鼓起气,开始了一天的日常工作。
……
时间飞逝,长天从清澈的淡蓝,渐渐变成了暗黑,看起来似乎充满着神秘与未知,就如同南斋的命运一样,一样地让人看不透。
此时的南斋,她静静地坐在楼前的灵璧石阶梯上,身边也有着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
“南斋姊姊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禁庭呢?”卿言低垂着脑袋,用着右手中的木棍在地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圈圈。
“不知道,这个恐怕要问老天爷喽!”南斋略带忧愁地笑看着卿言。
瓜尔佳卿言,是南斋进宫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南斋在宫里唯一的朋友。进宫的这段时间,多亏卿言的陪伴,才让南斋在这平淡无奇的生活里有点乐子。
“对了卿言,你猜我今天遇见了哪位主子?”南斋一脸的生无可念。
卿言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瞟了一眼忧虑的南斋,说道:“这个嘛,看姊姊一副愤懑的模样,虽不知是哪位主子,但左右不过是哪位多愁善感的嫔妃娘娘罢了。怎么,她惹着我们国色天香的好姊姊了?”
“小丫头,休得胡说,国色天香的,那是已逝的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我们一介小小宫女,哪能糟践这么个词!”南斋轻轻地叩了一下卿言的额头。
“是是是,我的好姊姊!多谢姊姊的提点。”卿言吐了吐舌头,笑吟吟地顺势一把抱住了南斋的杨柳细腰。
卿言知道,南斋虽是个只比她大上一岁的女儿家,但素来有着父辈们官场上的老成作风。有时,她谨言慎行的不像是个豆蔻少女!
然而在宫里头,老成自然是极好的。再者,卿言也知道,南斋是真心把她当挚友的人。
禁庭里,娘娘们比的是圣上的宠爱,宫女们比的自然是主子们的器重,其次便就是家世了。
瓜尔佳氏,虽不及上三旗,但也算是虢国的老臣了,虢国的历代帝王向来重视瓜尔佳氏一族,不为别的,就为当年瓜尔佳氏的先祖放太祖皇帝进关中的恩情。
可惜的是,卿言是个庶出小姐,从古至今,虢国的嫡庶之分甚为严苛,南斋能放下她的嫡小姐身段和卿言成为朋友,已经让卿言铭感不忘了。
“是圣上的胞弟,礼亲王。”南斋轻轻地扶正卿言发髻上的珠翠流苏簪,一边整理着卿言的绣花图腾领口,一边嘱咐着:“这位主子是个难缠的角色,你可要好好注意着,下次去阁里清理时,千万不要叨扰到主子!”
“是,卿言一定会小心行事的,还请姊姊不要担心,”卿言朝南斋露出了她让人疼爱的笑容,南斋心头瞬间也高兴起来,真是个天真无邪的丫头!
如果是身为普通的官宦女子,她们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自由快乐。可是现在的她们,已经和这偌大的禁庭分不开了,自由也不是她们所能奢望的东西。
两个女孩,一素一赤,在院里追赶嬉戏,平白地为这暮秋时节增添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也许是气氛使然,南斋和卿言便索性在这迷人的月色下,跳上了虢国有名的对阵舞。
皎洁如玉的月光,零零散散地透过几片光零零的柳叶,直直地照在了一张英俊秀美的脸上。他无言地倚靠在侧门的角落旁,看着院中的景色,一度失神。
……
荣奕的生母,慈孝太后,是先帝的正宫娘娘。但自荣奕记事起,就由丽妃照料抚养。禁庭里的规矩,正宫娘娘可独自抚育皇子,可是慈孝太后并没有如此做。其中原由,已经不得而知。
丽太妃并未生育皇嗣,对荣奕一直视为己出。直到荣奕懂事的时候,才知道生母乃正宫皇后娘娘佟佳氏。没过多久,太妃便消香玉陨了。
荣奕还记得,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时节,天冻得厉害,石板路上的积雪,已达几尺之深,让宫人们寸步难行。
可是在储秀宫的偏殿里,依旧是那么温暖。此时的丽妃,已经多日高烧不退,在晕晕沉沉中,丽妃叮咛着荣奕:“阿四,额涅想必撑不过这寒冬腊月了……咳……咳咳……以后的日子,要好好听皇额涅和谙达们的话……不要调皮耍小性子……”
还没说完,咳嗽声一阵接着一阵,丽妃强撑着胸部的不适,一只手抚上荣奕头上的总角,“四儿,要好好的……额涅……咳咳……咳咳……”
“额涅,你是不是就快死了……”荣奕揉着眼睛,哭道:“额涅说过,人死了,便永远见不着了,是不是……是不是阿四再也见不着您了……阿四不准您离开……阿四不准!”
“阿四乖,额涅……只不过是去了天上当了仙娥……日后,你要是想额涅了,便多多拜拜佛祖世尊,世尊自会……自会知会额涅一声……咳咳……”说完,丽妃便用苏绣紫手帕轻轻拂拭着荣奕眼角残余的泪光。
“额涅,阿四以后日日去藏经阁拜佛,日日抄经焚香!阿四一定会让佛祖知道阿四的念想!”
“好……我的好阿四……”
……
转眼间十五年过去,物是人非,储秀宫的主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宫前的几颗蓝花楹,早已成了枯木朽株之态,不变的似乎只有藏经阁里,那尊慈悲肃穆的金身佛像。
……
“礼亲王!”一声干脆的女声划过这寂静的夜空。
荣奕缓了缓神,才发现眼前已跪着两个颤颤巍巍的小宫娥,没等荣奕发话,其中一个赤衣的宫娥便抢先一步说道:“漫漫长夜,实数寂寞,我和姊姊便胡乱地舞上一曲,不知王爷至此,奴才十分惭愧……”
“你俩跳得不错,虽不及梨园子弟的柔情妩媚之态,却颇有营兵的英姿飒爽之风。我虢国先祖,本就是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这对阵舞,本也源于太祖征战四方期间,你们如此演绎,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
……
……
礼亲王在夸她们吗?好像是的,南斋的确没有听错,现在想来,这礼亲王好像也没有怎的难为过自己,那她南斋何必如此小家子气呢!
“那个……主子,半晌后便是戌时正点,按宫规,奴才得须回耳房会集。”南斋难为情地说道。
荣奕扫了一眼脚跟后俯首的白衣少女,便挥了挥黄袖,示意她们退下。
这个女娃娃,和额涅的神色举止……惊人的相似……
尤其这个对阵舞,当初额涅也是这番神采四溢……
舞由心生,原来深闺中的女子,倒也不全是温婉柔顺之人。索隆倒是有个英气十足的女儿!
郭布罗南斋……
南斋……
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
清晨的一米阳光穿过窗棂,暖洋洋地照在南斋的睫毛上。南斋迷迷糊糊地爬起,扫视了一眼身旁沉睡的卿言和其他宫娥。她便随手帮着卿言掖了掖被子,然后利索地收拾起自己的衣裳首饰,之后轻轻地推开了门。
太阳早已冒出了小半个头,外面看起来虽显得风暖日丽,但残花和水露在无声地诉说着,昨晚的雨疏风骤。暮秋时节的寒凉秋风,让南斋冷不丁地打了几个喷嚏。
南斋深觉此情此景应赋诗一首,便唱到:“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妹妹呀,大清早的,何事如此伤感,这可不是妹妹的作派。”
若兰一脸宠溺地看着南斋,又陪笑道:“妹妹,怎么不久睡会呢,天气凉,不如被窝里舒服,改天我得给妹妹送来汤婆子暖和暖和。”
南斋一肚子的狐疑,若兰怎的会在这儿?
“若兰哥哥,你这个领头侍卫怎的闲在此处?”南斋一脸不解地盯着若兰,这偏房,可是专门给北区宫娥们的住所,莫非……
哈哈!定是如此,一定是来私会哪位小宫娥的!若兰也真是的,南斋早就把他当自家哥哥了,他倒好,隐隐藏藏偷偷摸摸的,真是不够意思!
“这……我是来此处透透气的,妹妹你看,你们这住所空气多好呀……”
吞吞吐吐的,一看就是欲盖弥彰罢了!
听完若兰的“解释之词”,南斋便痴痴的笑了起来,“我懂得的,哥哥的心思,妹妹自然是明白!”
“妹妹你……当……当真明白?”若兰愣愣地望着眼前那双秋水明眸。
“当真!比金子还真呢!”南斋笑看着呆若木鸡的若兰,又细语安慰道:“哥哥不必担忧,哥哥的心思天地可鉴,我定会助哥哥如愿。”
她说,她知道他的意思,还说他一定能如愿,这算是在回应他的心意吗?
若兰简直不敢相信,美好的就如梦境般美妙,每晚入梦时,南斋都含情脉脉地与若兰耳鬓厮磨、喃喃细语……
因为杜家和郭布罗家的老太太是闺中密友的缘故,所以两家的关系一向亲近。身为独子的若兰,便打小和郭布罗家的姊妹玩耍。这南斋,从小就是个粉琢玉雕的瓷娃娃,总是喜欢有事没事,傻傻地追着若兰四处乱跑。
只是长大后,南斋的性子愈发沉稳,即使偶尔露出一副小女儿的娇态来,但也不甚从前。若兰不知怎么做,才能再养回她原来的心性。
不过,无论南斋变成什么样子,若兰自是喜欢的,但若兰还是希望南斋像小时候一般,无忧无虑,不必强压着自己的性情。或者最起码,她可以在自己面前,当真真实实的郭布罗南斋。
自从昨日南斋对着若兰柔情似水的一笑,便让若兰念想了一日。结果是直接导致了——他面圣时的神游。圣上以为他偶感了风寒,才时常目光呆滞,于是便体恤下臣,索性放了他一天的假。若兰思来想去,实在是憋得慌,所以终于下定决心,想来跟南斋说清楚自己的心意。只是想不到,南斋早就知晓,如此甚好。
“那个……妹妹,我那还有点事要办,改日再来寻你说话,”若兰红着脸扭扭捏捏地说道。
“成,杜家哥哥快去吧,正事要紧。”
“嗯……”若兰一副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他想再与南斋说说话,但又最终止住了,她既然鼓励了他的一片真心,也就是没有拒绝吧!没有拒绝这……可以算成是默认?
不知不觉中,若兰才发现他已走到了坤宁宫后的御花园,忽的遇见一个太监公公,急急地朝北边的耳房方向跑去,若兰便大步流星地拦下了他。
“小公公出了何事,怎么如此匆忙?”若兰一把扶稳了气息不稳的小公公。
“原来是小杜大人呀,这不永和宫的贤主子,命我去耳房提人呢!贤主子向圣上要了藏经阁的南斋姑姑,我便来知会一声。南斋姑姑,真是得了个好差事呢,能侍奉贤主子,可是八辈子得不来的福气呀!”小公公随后作揖,便继续道:“奴才得去办正事了,小杜大人,奴才先退下了。”
“嗯,去吧”若兰又陷入沉思……
话说这贤贵妃自进宫以来,便深得圣眷,当今圣上一心扑在朝政之事上,向来不近女色,所以至今也只得了两位公主,而原配正宫娘娘去得早,也没有留下什么子嗣。圣上因思念皇后娘娘,便未再立后,索性由着这贤贵妃打理后宫。
如今贤贵妃怀着身孕,这胎多少双眼睛盯着!如果是位皇子,想必母凭子贵,这贵妃娘娘就要成了这后宫之主。
所幸的是,这贤贵妃,是郭家二爷的女儿。想必这次的调动,也是郭家大爷去求的。只是,若兰不想南斋搅这趟浑水,禁庭向来是个是非之地,而这是非的中心,便是圣上。围绕在圣上周围的人,那便要处处小心,事事谨慎,稍有不慎就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不过,思虑着这贤贵妃,也当会护着南斋,估计也是想找个机会把南斋放出宫吧!现在这情形,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原本,若兰是想着待到南斋及笄之年,便要阿玛开口请圣上赐婚。当然,这也必须先问过,郭家老祖宗和郭大爷的意思。
不过,若兰对自己十分的自信。杜家和郭布罗氏,也算门当户对,而郭家上下,也向来知晓若兰对南斋的心思,就连那郭大爷,也是对若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有他那天真简单的南斋妹妹,对这男女之事一直少根筋,一口一个杜家哥哥的唤,不过没关系,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她郭布罗南斋再怎么不愿意,今生注定是他若兰的人了!
要是南斋真心不愿意,等她过门后,他杜若兰,有一百种一万种法子,来驯化这不解风情的丫头。首先,就得让这丫头改口,老是哥哥哥哥的唤,谁要做她的兄长了!
以后得唤他杜郎才行,不过南斋要是不愿意,也没什么紧要的,杜家哥哥……哥哥……闺房里的哥哥……咳咳……自然是不同的……她要是喜欢这么叫,也由着她去了,这个叫法倒也有另番滋味。
想到此处,若兰顿时感觉神清气爽,他开始憧憬着以后的小日子。还有两年,熬过这两年,一切便都好了,有佳人长作伴,夫复何求!
话说这边,南斋知道贤贵妃的指令后,倒也从容地和卿言相拥告别,欣然地随着公公去了永和宫,见她那未曾谋面的堂姐。
二爷家的堂姐唤作东喻,南斋偶尔听下人提起过。只是堂姐进宫后,从未回府省过亲,老祖宗和阿玛、二爷也全都闭口不谈这个堂姐。按理说,堂姐现尊为贵妃,并且颇得盛宠,那也是为郭布罗氏一族,光耀了门楣的。
但家中长辈,如此顾虑忌惮,想必是有什么不可张扬的缘由。东喻堂姐,也是个可怜之人,这么多年孤零零地生活在禁庭里,还要和这么妃嫔分享自己的夫君。
南斋对这后宫制度,向来嗤之以鼻。一生一世一双人,三千弱水取一瓢,这么多女人围着一个男人,不累么?别人管不着,反正南斋以后的夫君胆敢纳妾,南斋一定一棒子下去结果了这薄情郎,反正她郭布罗家的女儿,可忍不下这口窝囊气。
阿玛对额涅向来举案齐眉,从未有向额涅提过这样的要求,她未来的夫君,也得这样,这才是夫妻间该有的模样呢!
南斋只知道,人只有一颗心,硬生生地掰成几块哪能成?自古帝王不喜后宫争风吃醋之事,南斋相信,要是后宫没这么多女人唱同一出戏,一定省去了许多麻烦!
“南斋姑姑,南斋姑姑?”小公公轻唤道。
“小公公,”南斋定了定神,又道:“想事情去了,真是失了礼节,对不住,对不住。”
“姑姑客气了,姑姑是贤主子的妹妹,自然是不同于我们这般奴才的,姑姑是个有福之人。”
“公公哪里的话,入了宫,除了主子,便都是奴才!你我同为血肉之躯,哪有尊贵卑贱之分呢!”
小公公听完南斋的话,便一边应承着,一边用袖口擦拭泪水,心中充满了感动。进宫多少年了,自己都没有把自己当作普通人来看过,他们本就是残璧之躯,都是些身世可怜的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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