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那年冬天,举家搬迁到了白洋淀的水乡。
刚来这里,交不到朋友,看着别人成群结队玩耍,自己只能坐在结了冰的淀边发呆。
“哈喽,你叫什么呀?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刚搬来的吗?”
田招弟是第一个主动接近我的同龄人,可是我不怎么喜欢他,正如大多数人见到他的第一印象一样,我也觉得他很娘。
笑的时候会弯腰捂着嘴,拿杯子喝水会翘手指,走路还会扭屁股,甚至连说话都尖声细语的。
总之像是女孩子投错了胎到男生身上,也因为这一点,村里的男孩子们都不和他一起玩。
我听算命先生说,田招弟变这样,是因为他的名字,这是给女孩用的名字,要是男孩用了,就会变得像女生。
我们认识的第一天,田招弟带我去走凌,就是在冰面上溜冰。
可那时候入冬不久,冰面冻得并不怎么结实,薄厚不均,可能上一秒还走得好好的,下一秒就踩碎了冰壳掉进水里。
田招弟说没事,我带你走。
他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我自然也就相信他是走凌的老手。
我们一路连跑带滑朝白洋淀深处走去,一直走到周围看不见其他人影了,四周只剩下灰扑扑的冰和干枯的芦苇丛,我心里有点慌乱,如果在这儿掉下去,喊救命都不会有人听见。
“你以前经常走凌吗?”我问田招弟。
“不啊。”
“那你会走凌吗?”
“不会啊,只有好几十岁的老人会走凌。我都是瞎走。”田招弟漫不经心地回答却把我吓得两腿发软。
“那咱们快回去吧,别一会儿真掉下去了。”太阳已经落山,冷风一股股从芦苇荡中吹来,冰面变得愈加昏暗。
“行吧。没劲。”田招弟似乎还没尽兴,但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
“看,冰上着火了!”田招弟很是兴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不远处的冰面上飘摇着一团火焰,赤红色的火苗不断扩张,所过之处留下黑色的灰烬。
是有人点着了冰上的干芦苇垛。
我和田招弟都看得入了迷,愣在原地。一直到岸上有大人朝我们招手:
“嗨,俩小孩儿,快上来,不要命了你们。”
那天是我认识田招弟的第一天,我隐约觉得,他只是表面上像个女生,但在某种层面又不是,由于当时我还小,并不能想得太清楚,只是当晚冰面上的那团火一直在烧,烧得我梦里亮堂堂。
从那以后,田招弟经常带我出去疯跑。
村里有个破旧的老学校,废弃了很多年,一个老头把学校的院子承包下来种菜。
田招弟带我偷摸溜到院子里,捡起一块石头,朝窗户上的玻璃砸了下去。
玻璃碎裂的声音很刺耳,激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刺激吗?”田招弟问我,“来,你也试试。”说罢,往我手里塞了一块石头。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身后传来老头的咆哮声:“谁家的小孩儿,来这儿捣蛋!”
他手里抄着粪叉,挥舞着朝我们跑来。
田招弟忽然尖叫一声,拉起我的手逃跑。
一路上他边跑边笑,但是笑得很娇羞。
而我则一直盯着他扭来扭去的屁股,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后来为了报复老头,田招弟又带我回了学校。
“这次咱们偷他菜吃。”
他在地里踮着脚扭来扭去,不一会儿手里攥着一大把菜过来。有青菜、西红柿,茄子。
“快吃。”他塞给我一个茄子让我直接啃。
“能吃吗?”
“好吃,你尝尝。”
生茄子的味道很奇怪,带着一股茄子特有的腥气,口感绵密又满是汁水。
我俩啃着菜,在地里四处溜达。
我看地上满是灰黑色,结了硬壳的土一样的东西,于是问田招弟这是什么。
他一脚踩破硬壳,顿时一股发了酵的臭气扑面袭来。我们瞬间明白老头手里的粪叉是干什么用的了。
想到我们刚吃的蔬菜都是从这些农家肥里熏出来的,顿时两个人肚子里翻江倒海。
噩梦般的回忆一直缠绕了我十几年,以至于我现在还不敢路过学校前的那片菜地。
有一年元宵节,我和田招弟出去放孔明灯,俩人将零花钱东拼西凑勉强买了一个灯和一支打火机。
那晚烟花几乎将半个天空照亮,我们双手托着孔明灯,将它缓缓放飞。
田招弟拉着我的手说:“快许愿。”
“许愿的时候不能睁眼,快闭起来。”田招弟补充说。
等我们许完愿睁开眼的时候,天上满是星星点点的孔明灯,已经分不清哪个是我们的了。
“下学期我就要转走了,我妈说送我去城里读初中。”我跟田招弟说。
“嗷,挺好,我爸说就让我上镇中。”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抬头望着满天的灯火,看不清他什么表情。
“走,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田招弟带我朝淀深处跑去。
夜晚的冰面一片漆黑,头顶绽放的烟花与冰面上的映像交相辉映。
在一丛芦苇荡前他停了下来,趴在我耳边,跟我说了一个水鬼的故事。
“你有病吧。”我狠狠地骂他,手却和田招弟攥得很紧。
他讲完故事也怕了,和我在冰面上飞奔朝家跑去。
那晚我们在村口分别。
他趴在我耳朵边说:
“我喜欢你。”
我整个人瞬间如同爆炸了一样,浑身酥麻。
“我对男的没感觉。”我好像还骂了他几句,但整个人还是处在一种三观几乎被颠覆的震惊中。
一起玩了四年的朋友忽然说这种话。
“为什么?就因为我不是女的吗?”田招弟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对,我只喜欢女的。”我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理由,但就是在此刻,打心底里抵触他。
“行,我知道了。”
后来我们理所当然断了联系,我交过的朋友很多,在我看来,田招弟只是其中一个奇怪的人而已。
有一年夏天,我独自一人回白洋淀旅游。
小时候在淀边住过几年,却还没去景区里转过。
像什么大观园,雁翎队纪念馆,影视城之类的,都被商业化开发得很完全,不过最令我意外的是,里面还有一个人妖岛。
所谓的人妖岛,也不过是一个表演馆大的小岛,里面有很多变性人靠舞蹈表演谋生。
不知怎么的,看着台上穿草裙跳舞的“人妖”们,我又回想起了田招弟。
表演结束后,演员们向大家做自我介绍,轮到其中一个时,他说自己从小的梦想就是变成女人,为此,家人和朋友纷纷表示不理解,甚至和他决裂,而他始终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梦想,等长大攒够钱,自己去泰国做了变性手术。
“但是钱不太够哈,只变了一半。”他指着自己的一对大胸脯,朝观众们挤挤眼,大家反应过来后,被逗得哄堂大笑。
而我并不觉得搞笑,因为从他的声音,我断定那人就是田招弟。
表演结束后,我趁保安不注意,溜到后台,找到刚换完衣服的田招弟。
他穿着一件超短的牛仔裤,上身的白色吊带勉强盖住他的胸。尽管他的化妆技术很精湛,也留了长发,可脸上的男相一眼就能看出他跟正常女人的不同。
“还记得我吗?”我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些年我不知道田招弟的性格改变了多少,还会不会和我相认。
他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捂着嘴笑起来:“怎么会不记得啊!咱们小时候还一起吃过沾了屎的菜呢!你记得吗?”
我笑着摆了摆手,“嗨,那点子糗事儿别提了。”
“好多年不见了啊,走,带你上我的船兜兜风,去不去?”
“你还有自己的船啊?”
路上我们互相交换了近况,田招弟在这里生活得很好,自己买了一条电机船,租了一个小岛,在岛上盖了一间小房子,在岛上的池塘里养鱼养虾养螃蟹,平时没事儿就来人妖岛上表演。
而我毕业以后一直在给别人打工,虽说在大城市工作,但实际情况一点也不体面,比起田招弟来,我觉得他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自由。
田招弟带我驾着船,在芦苇荡里穿梭,看白鹭和鱼鹰在水面上飞行,水上的风很凉,吹得人很痛快。
只是船开到一处池塘里,便停住了。
“他妈的,电机又让那群狗操的下的渔网缠住了。”田招弟破口大骂,把散落的长发盘起来,弯腰去解那些渔网,我坐在船后面看着他手上的青筋忽隐忽现。
“这儿不是河道吗,怎么会有人下渔网?”
“嗨,你不知道,这里经常有信佛的人过来放生,一次放生几十条十几斤的大鲫鱼。他们前脚放鱼,后脚就有人把这些鱼捞上来,再卖给卖鱼的。”
放生的人一来二去全是在折腾这几条鱼,买鱼的钱却全到了渔人兜里。
“我就看不惯他们这揍性。”田招弟说着,往嘴里叼了一把刀,直接跳到了水里。
他潜在水下,不一会儿将那些渔网捣了个细碎,原本困在网里的两三条白胖的大鲫鱼在水面扑腾两下,不见了踪影。
这时猛听见有人叫骂,田招弟叫我把他拉上船。
“他们追来了,快点溜。”田招弟启动电机,一脚踩在船梆上,另一只脚踩着油门。我们的船比那些人的小木船快很多,不一会儿,那些叫骂声便被甩在耳后。
田招弟兜兜转转,带我来到他的岛上。
我们爬上岸,坐在岸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呆。
“刺激吗?好像小时候一样。”田招弟回屋拿了一盒烟,叼一根在嘴里点着。
太阳又快落山,夕阳照在脸上,田招弟任由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头,他用手指轻轻夹着烟头,仔细地择身上的水草渣滓。
“其实你不说话的时候,还挺有女人味的。”
恍惚间,我真把他当成了一个女人,一个在淀边自力更生的勤劳女人。
“哈哈,谢谢。”田招弟笑了一声,吐了口烟。
“你为什么想变性啊?不会真是因为那天晚上我说的话吧?”
田招弟在地上按灭了烟头,想了一会儿。
“有一半原因吧,”田招弟反问,“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没你滋润。”我苦笑。
“行,那以后过不下去了,回来跟我一起养螃蟹。”
……
“对了,那天元宵节我们一起放灯,你还记得你许的什么愿吗?”
“早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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