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白先勇先生《一把青》
受人邀约,我简单梳洗后到了本地最大的歌舞厅。
若让我唱啊跳啊什么的,那是万万不能的。之所以答应,是因为那人说曾在这里见过小朱青。
我坐上了黄包车,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车轮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声音很尖锐,我厌恶的皱起眉头,强迫自己不去听。我转头看向大街,想借此转移注意。
一转头,便无限惆怅;一转头,便已是南京与台湾繁华的无尽对比;一转头,便是与过往是是非非的一场绝交。
位于南京的空军村,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记得第一次见她,一眼看去,个子很小,提了一个小皮箱。一头短发,白衫,蓝裙,笑起来单纯羞涩,活脱脱一个女学生的样子。我嗤笑,又是一个被空军少爷迷了心的小姑娘。
听其他人说,她在空军村里为副队娘的孩子做家教。
一日,队娘到我这里来,邀我去玩牌。我没有推辞,进了门。发现她也在这里,队娘看出了我的疑惑,脸挂笑意,温柔说道:“这位是杭州师范的大学生,朱青。”我迅速挂着微笑:“小朱青,你好。”
她腼腆,但也娇滴滴的说了声:“你好。”开始玩牌,她总是输,脸总是红扑扑的。说话也是蚊子声,我很爱戏耍她。她也不恼,羞得不行时,总是低着头,惹得我们这些人哄堂大笑。
飞机的轰鸣声,人一但听多了,会免疫的。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我们不能像男人们一样开着飞机歼灭敌人,只能吊着半颗心在地上抬头看着飞机一架架飞过。那种声音,就算来了台湾,日子变得安稳了,我也始终不能忘却。
自那以后,我便常常去找她,听听外面的声音,挺好的。
对于她的到来,我总是感到好奇。终于我找到了机会,一日独处时,我悄悄问她:“小朱青,你是哪里人呀?”小朱青咬了咬嘴唇,轻声回答:“我是上海人,逃难来的,来找人。”我顿时来了兴趣:“来找人?”她红着脸点头。
她抬着头,望着远处,笑着缓缓说道:“读大学时,我所在的寝室床头留了张字条,署名是513。”
听到这个编号,我笑了。又是他,无论去哪里执行任务都要留些痕迹。我故弄玄虚,问:“找到了然后呢?”她突然回头,坚定看着我,说:“只是看看,绝不打扰。”
后来发生什么,我不记得了。她那时的眼神坚定的让我害怕。曾几何时,来到这里的每一个女孩都是坚定又纯真的。可现在,只剩下了无尽的后悔。
她准备要离开了,拿出字条给我看:因缘负伤共床枕,愿求佳人度此生。我一眼看出是那小子的字迹,我没有说话。与其让他们相遇,不如保留她眼里的光,免得她将来怨恨我。
郭軫,我当然熟知。他是第九大队的中队长,样貌好,又年纪轻轻去美国受训,是那一批里最为年轻也是最为优秀的学员。他本该前程似锦,可上次阻击日军任务,他亲手炸死了自己的战友。这件事情过后,中队长做不成,马上就要退到地方了。
几天后,他们果真相遇了。更糟糕的是,郭軫那家伙一眼看上了小朱青,穿着军装去女子学校,找大一级的学姐敬礼赔罪,请她别欺负小朱青;甚至开着飞机到临时学校上空去找她。为此,他受到了严重的处罚。但我见他时,丝毫没见到一点受罚的样子,还是那么意气风发的,想来也真是活该。
三个月后,战火停息了,我们都以为可以安生过日子了。他和小朱青已经决定一起去西安,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只等几天后的启程。可战火不等人,内战爆发,他临时被指派为空军中队长又一次上了战场。
在那之前,他们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在教堂结了婚。我们这些人见惯了生离死别,可她不一样,他出东北任务的时候,她的眼泪止都止不住。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有征兆。那一次,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小朱青说过,她喜欢雪,所以郭軫真的就永远留在了东北。
得知他死讯的时候,小朱青一头撞向了柱子。被大家救下,队娘打了她一巴掌,大吼:“是你自己选的。”
她不说话了,只是流泪。之后,我跟着大部队坐飞机到了台湾,听别人说小朱青逆着人群上了东北。我在飞机上,看着外面的云,也不知是该可怜她,还是该羡慕她。
黄包车停下来,我进了门。台上咿咿呀呀的,最让人心烦。我马上四下张望,见一面小朱青,知道她一切安好,我就离开。找到朋友,问她小朱青在哪里。
她随手一指,我望去。那台上穿着暴露,画着大浓妆,左扭右扭的领唱竟是小朱青?我不相信,记忆里她最爱穿蓝裙子,整日里羞答答的,我不相信。我跌跌撞撞的跑出那里,用手胡乱揩去脸上的泪。
最后,我也还是没有见到她。我想,小朱青应该已经死了,在飞往东北的那架513上,她的坟,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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