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不是家里的老幺。
吃西瓜总是吃最甜的第一口，零食总是拿到最多，每回都让哥哥姐姐嫉妒的无话可说。
因为沉默寡言的父亲最宠她。家里头的三个孩子里，哥哥姐姐都很害怕父亲，也就她敢坐在父亲的腿上晃荡着两条腿，一边肆无忌惮地撒娇卖萌讨糖吃，每次她都能从严厉的父亲手里拿到糖果。
她在父亲的腿上一坐就坐到了十二岁，才恋恋不舍地跳下自己的特等席。
虽然从小备受宠爱，但小不一点娇生惯养的样子都没有。在学校的她，成绩优异，口才了得，大扫除时也是数一数二的勤劳小能手，三好学生的奖状多到能贴满一整墙，最后以全校第二名的好成绩考进了镇里最好的初中。
甜言蜜语让她深受父母疼爱，勤奋好学让她备受老师青睐，活泼开朗又让她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她就是那种让人羡慕到嫉妒的“别人家的孩子”。
她的梦里尽是美好到没有一点杂质的未来，考上重点高中，再考上个不错的一本大学，在北上广深当个普通白领。如果在读书时代就能遇上一个相聊甚欢的男孩，就那样相识相知到毕业，然后一同携手相约未来那简直不能更完美了。
二
但在她十五岁那年一切美好的憧憬都停止了步伐。
初二的夏天，最疼爱她的父亲因罹癌去世。一时间生活变得一团糟，犹如天塌地陷。
还是母亲坚强，凭一己之力扛下了家庭重担。要拉扯三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十分不易，她开了家杂货小店，白天卖小物件，夜里就在门口卖宵夜。
生活艰苦，但还算过得去。
但小不看着母亲日渐增多的银发很是心疼，不用上学的日子里就主动帮母亲守着杂货店，后来干脆晚自习也请了假回家帮忙。
一年后的中考，小不落榜了，离她想去的重点高中还差了十几分。她看着母亲遍布皱纹的脸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心一横，再也没去过学校。
开店辛苦，母亲总对小不说再坚持两年就回老家去，不让她跟着受这份罪，两年又两年。每回小不略带委屈地问母亲何时能回老家时，起初母亲还会一脸歉意地说再坚持两年，再后来便是筋疲力尽的歇斯底里：
“没有这家店一家人要怎么活！”
于是她再也不问了。
三
小不在那小小的店里一呆就是十年。
同龄人都在高中宽敞的教室里埋头奋笔疾书时，她在小小的杂货店里敲打着计算机算一天的流水；同龄人自信满满昂首挺胸地走在大学校园里时，她佝偻着背蹲在地上洗宵夜摊上客人用过的碗，手上尽是各种磕磕碰碰落下的疤和老茧。
小不没有过不满，只是时有怨言，特别是遇到一些蛮不讲理的顾客之后，一肚子的委屈和火气。但是看到母亲驼着背给客人赔笑的样子，一句怨言都说不出口。
她没有不满，只是迷茫。
四
十年过去，二十五岁的小不还没有谈过恋爱，却不得不面对她的终身大事。家里头见过的没见过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想过过当红娘的瘾，一张又一张不认识的男人的照片放在她眼前。
最激动的莫不过是母亲，在大城市里当白领的姐姐迟迟未有对象让她焦虑不安，眼下小不到了适婚年龄，早早地张罗起来。
第二天，照片上的其中一个男人就以走亲戚为由登门拜访，文质彬彬礼貌有加，甜言蜜语逗得母亲笑的合不拢嘴，但至始至终眼睛都在小不身上。
小不全程陪笑般坐着，男人殷勤地为她端茶倒水，连水果都亲自削皮切好地放在她面前。
她突然有些怦然心动。
男人走后，母亲便转过身来问她觉得怎样，她端了一天疲惫不堪，又羞于脸面，只敷衍地说了句还行，母亲却喜出望外，赶紧定下了两人第二次会面的时间。
五
时间一到，便赶鸭子上架一般将她丢给了那个男人。男人开着车，她坐在副驾驶一脸的不自在，紧张到手心发汗。可他毫无察觉，堆起一脸的笑容开始构建他们的幸福未来。
“婚后还是跟我父母同住吧，老人上了年纪总该有人照顾，再说以后有了孩子也能帮着一起照料。”
“我喜欢孩子，你觉得生三个怎么样？最好是两男一女，女孩如果像你一样乖巧懂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诸如此类说了许多，连一家几口人喜好哪种口味都交代清楚。小不脸色发僵，二人见面不过才两次，眼下还是第二次，然而她在男人眼里却已是要替他操持家事照顾父母的妇人，并且替他育有两男一女。
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六
那天小不约我吃饭，饭桌上酒瓶比菜多，她对着瓶嘴就是猛一大口。我也两杯下肚，酒壮怂人胆，这才敢问她：
“你真的想就这么嫁了？”我问小不。
她举着啤酒痛饮一番，没有回答我。我自知无趣，没再刨根问底，只一味夹着菜往嘴里塞。
“……我能说不吗？”
我闻声抬头看着她，只见她高举酒瓶一饮而尽，脸色潮红，然后闷声吃菜，然后再接着喝酒，刚刚那句话仿佛只是我的幻听，风一吹，就散没了。
这一晚是小不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喝醉，她说怕嫁作妇人以后要照顾家长里短再没机会喝醉，所以要趁现在体验一下。
临别前，她迷离着眼睛看我，说了句：
“我真羡慕你……”
七
可是小不到底没当成新娘，母亲终究没能把她嫁出去。
男人的家人前来下聘前拿着二人的生辰八字去算命，结果八字不合，亲事变晦气。男人转眼间就把自己的殷勤和甜言蜜语放在另一个女孩身上。
母亲沮丧不已，觉得可惜。小不却毅然决然地背起行囊去了异乡，启程那天，头也没回地一路向前。
临行前她给我发了条信息，小小的屏幕里塞满了正正当当的宋体字，除了交代故事后续及自己的去路，还写了一段。
她说。
我现在才明白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的人生本就不应该存活于他人的生活里。
为此我花了十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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