缆车缓缓前行,就像雨后电线杆上挂着的一颗颗水珠,车里的我们有如撑篙云上,越过茫茫原始森林,直上千米,被托入云端之上。
身旁是一对年过六旬的老夫妻,都着登山鞋,穿冲锋衣,戴渔夫帽,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两人瞧着窗外聚散漂移的云雾,笑着说:“这西南的风光终究还是和江南的不一样啊。”
缆车来来回回,把一些人运下山,又把一些人运上山。40分钟后,缆车停靠在半山腰,剩下的路,需要我们用脚步丈量。
天气晴好,骄阳晒得人头顶发烫。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燥热,我微微地出了汗。
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骄阳似火的天气,巴林首都麦纳麦,热闹如常。这颗“波斯湾明珠”因为第42届世界遗产大会而增添了几分神圣,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大会主席哈雅女士敲响了手中的木槌——自此,梵净山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这座山,终被世界看见,它像一道光,吸引着潮水一般的人群前来追逐。我就是其中一位追光人。
上山的路不算崎岖,皆为木质阶梯。行到一处遮雨亭,我们停了下来。梵净山多云雾,云雾多了,雨也多,所以上山途中建有多座遮雨亭,供游人歇息避雨。
同伴拍拍背包,问要补充点体力吗?我心领神会。
我心领神会。上山之前,路边遇到位老奶奶卖黄瓜,她咧嘴一笑,露出缺失的门牙,说5块钱两根。同伴跟她讨价还价:8块钱3根,怎么样?老奶奶笑了,我也笑了,最后翻遍全身,找出5元现金,领走两根黄瓜。
我们一边啃着黄瓜,一边沿阶梯向上,走得气喘吁吁。
身居都市樊笼,有多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爬山了呢?这让我想起去年冬天的北国之行,那次是登泰山,边走边脱,汗流浃背,最后一鼓作气登上了十八盘。
梵净山的登山道并不比泰山的更险要,事实上这边的配套更多样,如果不想爬山,可以花钱坐滑竿,让人把自己抬上去。
滑竿就是用竹竿制成的坐架,两根长竹竿,中间装有简易躺椅或坐兜,人半坐半卧,被抬着上山。这种交通工具古时叫“肩舆”,流传了上千年,如今为西南山区特有。
但上山的人都很骁勇,和我同一辆缆车的老夫妻,已经步履矫健地走到前面去了。生意不好,抬滑竿的人都寂寞得睡着了。
山林也寂寞地安静着,绿得透不过气,一声蝉鸣也听不到。
但我知道,这片广袤的安静之中,暗蕴生机。珙桐和冷杉在萌出新叶,云豹在山林深处休憩,而黔金丝猴,则在更深的林子里晃荡跳跃。
几番攀登,几番停歇,在一根黄瓜啃完后,我们继续挪步向前,最后到达观景台。那里聚集了最多的人群,也聚集了最多的热闹。
观景台右上方是有如魔幻现实主义雕塑的蘑菇石,更远一点是巍峨的老金顶,而正对面是气势逼人的新金顶,上山的人都举着手机或相机,排着队等合影。
山风袭来,雾起云涌。山上的云雾,每分钟都不一样,所以便可移步换景。
上山的人多是冲着金顶来的。新金顶和老金顶遥遥相望,从外形上看,新金顶直冲云天,更遗世独立,但老金顶所在的月镜山因为海拔更高,攀登起来更费力。老金顶上建有燃灯殿,供奉燃灯古佛,从前的朝圣者也都是去到那里朝拜礼佛。
一路同行的那对老夫妻踏上了通往老金顶的石阶,我和同伴选择了相反的方向。
沿着观景台的台阶向下,前往新金顶的方向有个大平台,也是游客休息和补给区。旁边就是梵净山四大皇庵之一的承恩寺,香客不多,安静肃穆。
斟酌一番后,我点了一份卤肉饭,一根煮玉米,就着山风假装愉悦地吃下去。胃连着心,那一刻我无比怀念抵达贵阳时,在火车站老街吃得意犹未尽的那碗牛肉粉。
不知道是风推着云,还是云追着风,风云变幻中,我感到新金顶对我发出了召唤。
太阳隐匿起来,山风寒凉,吹在身上冷飕飕的。我披上外套,随着人群,踏上石阶,攀援而上。
新金顶垂直高度相差近百米,是梵净山金顶中最惊险的一座。这是远古地球留下的印记,也是云端之上盛开的一朵奇葩。亿万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而今天,时光的雕刻和岁月的年轮成就了这片梵天净土。
耳边响起各种哀嚎声和惊叹声,哀嚎大约是因为恐高,惊叹大约是被眼前的“天空之城”所震撼。
所谓“立天地而不毁,冠古今而独隆”,拔地而起的新金顶由两座孤峰组成,中间一座石桥相连。南峰建有释迦殿,供奉释迦佛;北峰建有弥勒殿,供奉弥勒佛。孤峰并立,傲视人间,而红尘之上,佛音袅袅。
先前遥望它,只觉不可思议,此刻身临其境,高处不胜寒,又是另一番感受。穹顶之下,群山之巅,人之渺小如同沧海一粟。
举目四望,梵净山第一高峰凤凰山近在眼前,而远处的老金顶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让人怀疑上面是不是真的住过神仙。
我将视线放远,再放远,但山的那边,还是山。在贵州大地,九万大山曾是人们跨越不了的生命线,但大山却也是这片土地坚不可摧的屏障。隔绝,是一种保护,还是一种伤害呢?还真说不清。
今天当地球上同纬度地区荒漠蔓延,梵净山却依然保存着567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巍巍群山守护着这片森林,这里成了植物的王国,动物的乐土,古老珍稀的物种得以自由地繁衍,而比大熊猫还珍稀的黔金丝猴只在这里栖息。
从这个层面来说,大山功不可没。但大山并不懂得炫耀。同伴气沉丹田,用尽力气发出赞叹:“啊——”大山没有回应他的呼喊。
大山不需要赞叹。就像群山之间难得一见的万米睡佛,被不被看见又有什么关系呢?山即一尊佛,佛即一座山,大山只懂得站立,将所有佛国往事隐秘在了翻滚的云雾里。
白天,这里属于旅人,笑声,歌声,脚步声,相机的咔嚓声。夜晚,这里属于星辰,没了人造光源的打扰,繁星璀璨,纯净如梦。
只是如今鲜少有人能站上山巅仰望星空,自被录入世界遗产名录后,山上禁止留宿,旅馆客栈也都已关闭。登顶遥看星河浩瀚,已经成了一个奢侈的念想。
不能仰望星空,但还可以脚踏实地。正如山上是信仰,山下是生活。而生态专家吉姆·桑赛尔老早就说过,梵净山周边是人类活动的海洋。
这周边,自然绕不过铜仁。梵净山所在的铜仁,城市不大,但这座城里生活的人,过得尤为肆意。
比起其他地方,沐浴过更多佛光的他们更懂得:对未来真正的慷慨,是把一切都献给现在。
他们的现在,是用力生活。不管是半小时车程的江口县,还是一小时车程的铜仁市,周末人们最喜欢的度假方式是去梵净山。
他们往往全家出动,去了,并不登顶,也不礼佛,只在山下逛,感受承包整片森林的喜悦。
在林子里放歌,山溪边漫步,呼吸清润的空气,品尝醇香的山味,逸致之时,不是诗人,也能吟诗了。入夜躺在山间小筑,也能看到星星,星光闪烁时,佛就在心中。
上天似乎格外垂爱铜仁人,让他们走出家门口就能拥抱灵山秀水。铜仁出发,一路向西,直抵梵净山,一路向东,则是凤凰古城,再继续东上,就到了武陵仙境张家界。
而铜仁人对自己的慷慨就在于,他们从不困囿于自己生活的那方天地,只要走出去,所到之处都是他们的后花园。
这是上天的馈赠,也是时代赋予的便利,就像一位跑车师傅说的:“这几年贵州发展越来越好,路修好了,桥也架起来了,很多人都走出大山了。”
社会发展日新月异,随着贵州动车线全面铺开,九万大山将不再是屏障。不久以后,梵净山门口,也会有列车呼啸而过了。
这座生态孤岛,终将拥抱红尘。(完)
文字丨郭襄
图片丨梵净山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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