貘的故事

作者: 尤雾的罪与罚 | 来源:发表于2018-11-09 10:35 被阅读28次

    通常来说、记忆的气味会把貘吸引过来。假如你的记忆力极为强盛,也许会有一群貘围住你。一段平常的模糊记忆能够供一只中等体型的貘吃上十天左右,它们一般会收集好大量记忆,用自己的粪便掩埋起来,留着慢慢享用。这样做的原因,一是为了保存战利品,还可以掩盖住记忆的气味,以免吸引其他的貘。有一回我丢失了一份非常重要的记忆,花了好久才从某只貘的粪堆里找到,当我重新拥有这份记忆时,发觉不但到处沾满了貘的粪便,而且还混杂了另外一些本不属于我的记忆。这让我的记忆变得奇异,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总记得她身后有另外一个男人,他的面容模糊,但却如影随形。我记不清关于这个男人的故事,看来他多半是来自其他的记忆。

    丢失记忆的感觉并不异常,貘就在我们的城市里,到处都是。所以我们的记忆大多是碎片,像一段段残垣断壁。有时候你记得他的面貌,却怎么也记不起他的名字,一定是貘来过了。假如有关他名字的部分已经被貘彻底吞吃,那么你所能找回来的,只是一堆堆貘的粪便。这些将用作填土的粪便,原本也是由记忆构成的。一旦你的记忆彻底成为了貘的粪便,哪怕你将其找回,也只会在梦境里出现。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有好多情境只有在梦里才足以还原,天明后无影无踪,也是这一原因。

    貘也吃梦。当梦境太过悲伤或者恐怖,会激发起它们强烈的求偶冲动。很快会有另外一只异性的貘过来,共同分享这顿美餐。而它们交配后留下的残渣,则会成为新的梦境。昨晚,有好几只貘等在我的窗外,而我却在梦里痛哭。这场梦的气息太过强烈,一定让它们垂涎欲滴。貘本来是一种温良的小兽,但那时却显出残忍。醒来后,我看到一地的血痕,显然是昨夜的残杀无比激烈。不远处有一只死亡的貘,边上有好多记忆的碎片,还有留给我的未来梦境。这些记忆的碎片里混杂着久远陈旧的历史,也有昨天的大量瞬间,每一份记忆和梦境上都血迹斑斑。

    有时候我会打开门,邀请貘来吞噬我的记忆。我觉得那样可能会更好,可是貘并不会随时都顺遂心意。在一座潮湿的石桥边,她一声不吭,眼目流转凄厉。如同乐曲里的一段反复陈述的动机,不断重现,弥漫在任何时间里,哪怕我彻底遗忘了有关她的一切,我也从未丢失这段记忆。就像一个幽灵,而不是梦境。

    石桥是不祥的,它试图连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原则上,这两个世界具备各自的法则,从亘古以来就未曾往来。在我找到那头窃取记忆的貘之前,我完全想不起为何在这座石桥边,也不知道她是谁。我甚至不记得她的面容,但是那个完全抽离了具体的神秘眼神,却始终留在我的记忆里。我确定很爱她,但关于她的一切,我一无所知。关于那座石桥,我同样一无所知。

    除此之外,一切正常。我的工作总是有条不紊,冲印完毕的照片在我的办公室里堆栈得四处都是。我的编辑是一个鼻子奇小的女人,每一次她来和我谈论有关影展的事情,我经常心不在焉。因为我要花费很大的精神来观察她的鼻子。这个鼻子与众不同,在脸上你几乎找不到它应有的位置,像是漂浮在面部虚空上的一朵云。她开口说话的时候,这朵云就幻化出各种样子。有一次她建议我拍摄一组有关记忆的照片,并给了我一笔数量可观的钱,最后我带来数千张貘的近照,这让她愤怒异常,那朵云也随之上下颤抖。

    任何照片都有关记忆,但同时也毁灭记忆。貘只吞噬记忆,从来不会去吃掉照片。我拍摄了无数照片,关于其中有些照片的记忆已经完全消失了,然而照片却在那里。我常常凝视着这些照片,像看着一桩彻底异己的东西。它直勾勾地存在于那里,没有任何来由。原则上来说,这些照片应该是我拍摄的,现在既然连我都不知道这一切,那它的开端便已彻底消失了。就像一块在宇宙中漂流的陨石,它会一直就这样,永远漂流下去。要是一份记忆最终总会被貘吞吃,那还不如直接拍摄这只貘更为坦率。

    鼻子奇小的女人对貘不感兴趣,说穿了,她对记忆也不感兴趣,她只想要照片。我宁可相信她从来没有记忆,她所说的记忆不过就是那些照片。想到这里,我有些暗自窃笑。谁会希望自己的记忆被几千只貘占领呢?要是貘试图去吞吃她的记忆,那就等于吃掉了它们自身,这样的循环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直到貘、照片、记忆和这个鼻子奇小的女人一起,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我曾经梦见这个女人,在梦里紧紧抱住她的身体,然而我很快发觉自己抱住的只是一堆照片。她的呼吸,她的声音,甚至那朵浮云都仿佛真实不虚,但是我分明抱住的是大量照片,无数影像的汇聚。你们不知道这让我感到多么恶心,这个梦境一定是那两头讨厌的貘交配以后留下的产物,连它们自己也不会去吃,简直像一个蓄意的恶作剧。这个鼻子奇小的女人把桌子拍得像鼓点打击,她把那些貘的照片扔出窗口,命令我去采集一些其他照片,譬如河流、宝塔或者石桥之类。对,石桥是不祥的。接受了任务以后,我总算离开了办公室。我看到那数千张被女人扔出窗外的照片,那些貘的照片正在四处飘落,如同无数梦境和记忆浮云般弥漫在空中。

    生活本身就是这样,譬如说我。我在白天拍照,把记忆固化,晚上貘就来吞吃我的记忆,直到那些照片逐渐变成丧尸。而这些照片又变成了一个鼻子奇小的女人,每天在歇斯底里地命令我去拍照,我只好服从她。你要问我为甚么,无可奉告。然而爱情就以某种纯粹形式存在于那里,一副眼神,或者一座石桥。从某些意义上来说,石桥才是秘密。任何石桥都是一种僭越,都是对无限性的狂妄无知,都是一场犯罪。石桥的对面是一块怎样的空间呢?或者说,石桥就是地狱本身?

    石桥提供幻觉。你以为你轻轻松松就能过去?实际上你到死都过不去,你永远在桥上。这座城市里有多少石桥,就有多少罪恶。我在城市里到处寻找石桥,要把每座石桥都拍成照片,像一个四处寻找犯罪线索的侦探家。我在找的,是唯一一座属于我的石桥。哪怕一切记忆和梦境统统被貘吞噬掉,我坚信那座石桥还会留在那里。

    所有的纯粹形式都会成为痛苦之源。一个抱持着纯粹形式化爱情的人就像走入了一场无限悖论,一场无来由的饥渴,一阵寒冷的酷热。我渐渐有些明白为甚么这份记忆和石桥相连了,从某些意义上来说,它就是石桥,试图打通一些原来根本不可能连接的地方。我一度以为,自从巴别塔倒下之后,就不应该存在这样的事物了。实际上,人类重建巴别塔的努力就从未终止过,无论是石桥、照片,还是被貘吞吃的记忆和梦境,都是巴别塔所遗留在地上的残骸。只不过,我的爱情来自另一端,在没有找到那座石桥之前,它只是形式化的。

    (尤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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