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庆元大道
七月的黄昏,天空明艳绚丽。夕阳刚刚坠入群山,余晖在天边涂下了重彩,云霞斑驳,红艳如火。而另一侧,团团乌云在山巅上聚集密布,似群兽蛰伏,仿佛随时要集体张开大口,吞没最后一丝亮光。
从高速下来,迎面便是庆元大道。苍茫暮色中,铅灰色的大道笔直插向山间,崭新的路面平滑如绸,往来车辆飞驰。公路两侧,农房如散落的棋子般星罗棋布。想起了去年,也是七月,曾开车路过此地,但道路依然蜿蜒曲折。此番重行,仅隔一年时间,竟有沧海桑田之感。
硬路肩上,一位白发苍苍的大娘手摇蒲扇,迈着小碎步闲逛,对身边疾驰而过的车辆视若无物。越往前,路上人群越发稠密。有的慢悠悠地散步;有的圪蹴在路边聊天;还有的用电瓶车带上老婆孩子,一路摇摇晃晃地兜风。
杨万里诗曰:“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 这样的夏夜纳凉图,是少时乡间熟悉的场景。如今的城里,即便有明月的夏夜,也被炙热的空调和汽车尾气所包围,断然是不适合纳凉的。眼前,看他们闲庭信步的姿态,仿佛不是走在设计时速八十码的公路上,而是在自家门前的小院、村口的晒谷坪闲逛。想来,无论大道如何宽阔平直,在路上飞奔疾驰的,终究是和我一样行色匆匆的旅人。只有真正主人,才能在这样一段代表时间和速度路面上,找到属于他们的悠然时光。他们身后,灯火如桔,在幽暗的深山跳动。
暮色渐浓,窗外的景物变得依稀模糊,恍惚间,车子偏离了路线。及至驶上一段黝黑的路,见隔江对岸一片灯火通明,城郭倒映水中,影影绰绰,方才醒悟走错了道。
停车,问路。一对骑电瓶车的年青人停下,后座的女孩跑过来,顺手一指我打听的地点,又急匆匆地走了。正茫然间,女孩却再次跑近。你不是庆元人?我点点头。那我们带你去。
跟着他们,从黑暗进入长街灯火中。电瓶车在拥挤的人群中蛇行穿梭,机智而敏捷,衬托出我的汽车是如此臃肿笨拙。他们走一段,停一段,等待我吃力地穿越拥堵路段,才继续前行。如此一波三折、弯弯绕绕,终于,远远见到“菌临天下”四个招牌大字在夜幕中闪烁。招牌下方,朋友正翘首等待。
停下车,朝远去的年轻背影大声说:“谢谢!”但在心里酝酿了许久的下半句——“祝你们幸福!”却没有说出口。
咏归桥上弹琴人
2、咏归桥
我们从桥上走过,见两位年纪约莫七十岁的白发老者,坐在长凳上弹月琴。左侧老者手法娴熟,弹得忘情;右侧的老者看得认真,一脸崇敬,似在拜师学艺。我们不约而同掏出了手机。他们被异响惊动,右侧的老者羞涩地摆摆手,似乎在说,不要拍,不要拍。
此时,小城灯火流光溢彩。古桥的廊屋和檐角倒影在河中,随着被风吹皱的水面晃动,仿佛千年的时光都隐藏在这波光褶皱里。
河是松源溪,从城中央穿越而过。桥是咏归桥,始建于元代,迄今已有700多年的历史。朋友说,咏归二字,出自孔子《论语·先进》。朋友是研究廊桥的专家,曾编著出版一本厚厚的《庆元廊桥》。我在心里暗念了两遍:“咏归!咏归!”顿觉得这深山中的庆元,自古便不缺具备风雅情怀之人,竟为一座桥取了个如此文绉绉的名字。尤为奇妙的是,穿越了数百年光阴的桥名,与我们眼前所见场景,竟如此高度契合。
世间所有的桥,都是路的延伸。深藏群山之中的庆元,溪流峡谷纵横,一泓溪水,便硬生生截断了去路,令行路者苦不堪言。从简易的碇步桥、独木桥,到木板桥、石板桥,再到廊桥。民间工匠在与自然艰难的博弈中,逐渐显现出超凡的生活智慧。就地取材,伐木铺桥,起初只是自然的选择,但当榫卯技术撑起飞虹般的木拱,修建起廊屋以遮挡风雨,廊桥的作用便不再局限于简单的通行,而是衍生出了更多的可能性。
在我看来,廊屋的出现,对庆元廊桥是具有革命性的。没有廊屋的木桥,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座桥。有了屋顶,有了指向天空的飞檐翘角,便围拢起了一个公共的生活空间,人们可以在此歇脚、乘凉、避雨、买卖、祭祀……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农夫贩卒,甚至是家畜野兽,它都一律敞开怀抱。
有时候,这一方遮天蔽雨的小天地,还成为无家可归者临时的家。位于五大堡乡的濛淤古桥,二十多年前曾毁于一把大火,后由村人筹资重建。听说,那把大火,就是由栖身于此的一位流浪汉引起的。在这个故事中,乡人对廊桥的感情令人敬佩。但给我印象更深刻的是那位流浪汉,无论他的结局如何,这座濛淤桥,曾经在寒冷的夜晚给他带来过温暖。在过去岁月中,类似这样的故事,是否经常在廊桥中上演呢?
廊桥的魅力,在于它活在俗世红尘中,既与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但又往往在实用功能之外,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内涵。譬如,大济村的双门桥,它既是横贯村口的交通要道,又蕴含了“一门双进士”这个激励人心的故事,成为小山村一种精神的象征。在月山村,短短二里多路的举溪水面上,横跨着十座古廊桥,形成了“二里十桥”的奇观。在这里,廊桥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桥,而是当地人对居住美学追求的重要元素。
从咏归桥出来,汇入长街灯火和人流中,市声喧闹,迅速淹没了老人的月琴声。朋友带领我们去看廊桥博物馆,他说,那里详细记录着庆元廊桥非凡的技艺和漫长的发展史。我转身回望,咏归桥如一架飞虹横跨溪面,廊屋、翼角、补天阁与周边的绿树流水融为一体,如此和谐自然。
“咏归”二字,《论语·先进》中的原文为: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段话的大致意思是说,暮春三月,穿上春衣,约上五六个成人、六七个小孩,在沂水里洗澡,在五舞雩台上吹吹风,一路唱着歌回家。
想来,那位为桥取名的古人,是借着“咏归”二字,来抒发自己寄情山水的人生理想了。
月山村俯瞰3、月山
在月山村,我们都想做一个隐士。在河岸边有一间民居,伴随溪水山风而眠,看天上月亮阴晴圆缺,山峰随着四季变换了颜色。像老人们那样,在街上悠然地踱步;在凉亭里的石椅上歇歇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廊桥的长凳上闲散地坐着,感受流水从脚底下缓缓流淌。时间慢得仿佛要论一帧一秒来过。
倘若如此,我们将今天逛吴文简祠,明天走如龙桥、来凤桥,后天去云泉寺、马氏行宫,还有文明塔、复旦亭、白云桥……这些散发着岁月色泽的古老建筑物,想必将在日夜厮混之中,逐渐褪去了冷傲和威严,成为日常生活里面的布景。
但我们毕竟是俗人,在此匆匆逗留一日,心里仍然牵挂着山外的世界,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时时打断了某一时刻刚刚涌起的隐逸念头。
此刻,我突然无端地羡慕起月山村的先人们。他们的世界是如此地小,小到只有这峡谷中一片凹陷的平地,举目四望,峰峦险峻、林深木秀,山外的世界谜一般神秘。但他们的世界也是如此宽广,可以视天地为界域,以山川流水为元素,融入到村庄建设中,营造了一个“蟾宫桂阙”为意象的村落格局。最典型的,当属村庄民居和村后竹林,呈现两个半月形,从高处看,恰好合拢为圆月。
古人脑洞大开般的智慧,往往超出我们想象,于是种种传说就出现了。月山村的吴姓始祖吴诩,相传其在北宋年间跟随母亲迁居至此,因受仙人指点,吴姓一族由此兴旺千年不衰。神仙的传说当然只是后人的编撰,月山兴盛的秘密,也许就藏在古人“延陵礼让风常在,莫谓山城少太和”短短的两句诗里。
一代代月山吴姓族人,秉持耕读、礼让的家风,出则谋求仕途与功名,归则隐匿于乡野,在山林溪谷中完成人生修为。譬如,明末清初的吴懋修曾立志反清复明,并追随鲁王南征北战。兵败后,隐居老家月山村。正是他,规划出了“半月映居”的意向,并主持修缮云泉寺、吴文简祠,兴建文明塔、复旦亭,奠定了村庄300来年的格局。
在这片深山里的弹丸之地上,月山人将亭、台、楼、阁、寺、桥、塔等建筑融入自然环境中,编织着一个关于居住和人生理想的梦。这个梦,在繁星密布的星空下闪耀了千年,至今仍然泛着残余的微光。这一抹稀薄的微光,与现代城市璀璨的灯火是如此不同。
是夜,月山风雨大作。翌日清晨,迎着潮湿清冽的空气上山,站在观景台上,等待晨曦一点点驱散浓雾,两个半月形状在山谷间逐渐显露,一半翠绿的竹山,一半黑白的民居,合抱成一轮圆月。
“半月烟居半月山,松篁阴翳抱东环。”当古诗里的场景在眼前撩开神秘面纱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与我同姓的先人吴懋修,作为村庄的规划师,他曾经像风一样,在这片僻静幽深的山野中奔跑,一轮明月的轮廓,在他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如龙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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