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

作者: 宋沅君 | 来源:发表于2018-08-14 12:34 被阅读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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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沅君

每一个现代人,都有一个无家可归的灵魂。我们从家乡出走,终身建构一个关于家的回忆,在家与栖息地之间辗转流离,在传统与变革之中升沉起伏,不知不觉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自己。

假设我是时光旅行中的一粒微尘,乘着风雨回到那些尚未远逝的岁月。四十年来,走过山河足迹,跨越时光纵横,故乡到底离我们有多远?

我出生于1980年代初的一个冬月。这个季节,洞庭湖边的芦苇在地里悄悄发芽,长成大片嫩绿的、矮矮的原野,在严寒冬日的阳光里,于凛冽的北风中,摇曳着娇小的身姿和水中的倒影,煞是好看。

芦苇是有用的东西,母亲说。我的家乡是芦苇之乡,芦苇在这片土地生长了不知有几千年。人们用芦苇造纸、制药、编织,初生的芦笋还是饥荒年代农人们桌上的一道野菜。

芦笋的滋味,也深深刻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一如与故乡有关的那些青涩稚气的生命印记。悠悠沅水,1400余年前便在这里归于洞庭,故乡遂得名“沅江”,沿袭至今。沅江多水,大大小小的洲子和丘陵散落在南洞庭湖畔,宛若从天而降的明珠,将这片水域装点得活泼灵动,生机盎然。

我的家,就在这片水乡泽国的一处村庄里。这里除了芦苇,村民们还种植水稻、棉花、苎麻和柑橘,家家养着家猪和河鱼。家里的生计,农忙时种地,农闲时,父亲出门打散工,有时与左邻右舍的劳动力邀约着去附近的镇上给人盖新屋、当泥瓦匠,有时到远近不一的芦苇场去收割芦苇,赚取计件酬劳。

这样的日子里,父亲常常数月不归。孩提时的我,每至傍晚,搬个小凳坐在晒谷场的篱笆边,一边等待父亲归来,一边唱着歌:“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dia);爹爹(dia)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绣花,绣个糍粑……”

这一时期,村里都是砖瓦平房,家家门前有块晒谷场,一方小鱼塘,一日三餐吃的是蔬菜瓜果白米饭,鸡鸭鱼肉蛋要等年节或家里来了贵客才能吃上。

农人的艰辛是最朴素的奋斗,我们家也因此过上了好日子。1990年,父亲母亲请人帮忙把老房子推倒,重新打地基,花了小半年时间,一砖一瓦亲手盖起了一座漂亮的两层小楼。在小小的我看来,盖房子是一件多么神奇而浩大的工程,更重要的是,它凝聚了父亲母亲非同一般的汗水和心血。从砌墙、抹灰、粉刷、架板,到上漆、安装门窗和水电,父亲母亲都亲力亲为,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一个新家。

新房子的工程从冬天开始,一直延续到初夏,我们一家租了邻居的空房子来住,权且过渡。作为村里的第一座楼房,母亲颇有点骄傲。搬入新家的那天,鞭炮声响彻了半个村子,火药燃尽后的烟光飘散在瓦蓝的天空里,我们的生活就在这热闹的气氛中开始了崭新的一页。

这年秋天,父亲担心村里的小学教学质量不好,央着在乡政府工作的大伯把我送到了乡里的小学念三年级。我上学的事,变得越来越重要。父亲常常念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只念过三年书,但对子女的教育很是重视,一心希望我和哥哥能成为知识分子。

我上学的路程,一下子增加了好几里地,每天迈着小小的步子走过村里蜿蜒的大马路,却并不寂寞。马路两边种满了柳树,马路的一边是村里公用的水渠,另一边是一排鱼塘,鱼塘的那边是人家。天上的雀鸟叽叽喳喳,一会儿就落在柳树梢头不见踪影。不时有谁家的狗儿站在家门口,远远地冲我吠叫。水渠里铺满碧绿的水草,蜻蜓蝴蝶绕着弯儿,从我眼前晃过。有时还能看见翠鸟和喜鹊,回家说给母亲听,她总是笑意吟吟。

村子离镇上有10里地,离市里更远,需要从乡里码头坐船,走水路三小时才能到。秋天,码头边新建了一家麻纺厂,有段时间父亲也去厂里干活,每天忙到很晚才回家。家里装了电灯,但村里总是停电。夜晚我就着煤油灯盏看书写作业,鼻孔总被油烟熏得黑上一圈。

这年,棉花等农作物产品涨价,父亲想到了收购棉花的主意。他骑着家里新买的自行车,载着母亲,走遍了附近十里八乡,挨家挨户去收购棉花。一垛一垛的棉花,坐着小板车、拖拉机和三轮车,运进了我家的小楼,把每个房间都堆得满满的。收购来的棉花,经过母亲的挑选、分类、晾晒,再以不同的价格卖给乡里的棉花收购站,赚取差价。

卖棉花让我家得到了一笔不小的收入,跟种地的收成比起来,算是很好了。过年时,去深圳打工的堂哥回来了,他见到我时,把在大城市买的塑料文具盒送给了我。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文具盒,一连几天揣在怀里,舍不得放下。那时深圳特区刚成立十年,小渔村的飞速发展,已经可以让世人看到改革开放的成效。我的堂哥是村里第一个进到大城市的年轻人,也是第一批去到深圳打工的湖南人,他在那里认识了我的堂嫂,第一批到深圳打工的福建女工、也是深圳的第一批打工妹。

崭新的文具盒,像是一只充满魔力的黑匣子,向我揭示着乡村以外的广阔世界,那里的无数秘密,令我无比神往。很快,父亲把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抱回了家,这台金星牌的小机器,取代了文具盒在我心中的位置。有了它,我的童年世界变得更加多彩纷呈。随着电视机一起到来的,还有母亲的缝纫机、电饭煲,以及一台威力牌的双桶洗衣机。

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我每天走同样的路去上学,占据我精神世界的,是像《小溪流》《儿童文艺》《初中生》《安徒生童话》和《作文精选》这样的书刊杂志,看过最厚的一本书,是父亲的半部破旧的《水浒传》。文学以最包容的胸怀和最温柔的力量,接纳了一个孩子对人生世界的所有幻想。自此,我在阅读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1996年夏天,沅水下游的洞庭湖区先后崩溃了9个堤垸,我们的村庄也化入了洪水之中。村民们在绕村的堤坝上避难,惶惶不安地度过了一个7月和一个8月,到9月上旬,才回到家中。村里的平房都已倒塌,鱼塘干涸,田地荒芜,家园损毁,仅剩三座小楼,坚强地保留了下来,其中一座就是我家的。

洪水轻而易举地倾吞了土地上的一切,湖村人赖以生存的根本遭到损毁,河流与土地的平衡被打破,要重建生产生活秩序并非一夕之功。幸而,多灾多难的乡村向来有着顽强的内在生命力,几经阵痛,几番突破,终将恢复生机。而乡村以外的那个大世界,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展现在了人们面前。为了更好的生活,大批精壮劳力背井离乡,外出打工。

此后的十数年中,村里普及了机械化生产,轰隆隆的耕地机、播种机和收割机,相继开进了黝黑的土地里。村里的瓦房也渐渐消失了,两层甚至三层小楼噌噌噌盖了起来,既漂亮且坚固,可以抵挡洪水的袭击,部分还装上了空调、网络和暖气。门前每至下雨就泥泞不堪、沟壑纵横的马路,也翻新成了水泥路,宽阔平坦的村级公路直通每家每户的大门口。

岁月的风雨,把老房子的一砖一瓦吹蚀成赭黑或黄褐,与左领右舍新盖的楼房相比,我家从洪水中劫后余生的小楼,反而显得破败了。儿女都已离家远行,母亲把一半的房间改成了猪圈,养猪事业蒸蒸日上,很快我家就成了村里的养猪大户。

90年代末,村里的年轻男女几乎都离开了土地这门营生,流落在南来北往的各个城市中。而我,也离开了家,到县城沅江,开始了漫漫求学之路。

“辰阳南望接沅州,碧树林中古驿楼”,哲学家王阳明笔下,沅江如此壮丽、静谧而幽远。1997年,人人高喊“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在老师和父母的殷切期待下,我考上了沅江最好的中学,成了理科实验班的一员。初到这里,我便迷上了这片无拘无束的广阔天地,完全没有意识到日后的艰难挑战。

从乡村来到县城,我便离家越来越远。这花花世界里,有一个少年所渴求的一切:电影院里的《泰坦尼克号》,新华书店里的唐诗宋词,旧书摊上的金庸古龙,图书馆里的满清十二帝,洞庭阁边的悠悠江水,石矶湖码头的客轮汽笛,湘北市场的各色小吃,琼湖公园的小桥流水……

邮政局里有一方小书摊,每个月我到这里,将《少年文艺》《科幻世界》《萌芽》《散文诗》各买上一册,生活费很快花得所剩无几。为了跟儿女联系,父亲给家里装上了电话。学校实行全封闭管理,每个周日的下午放半天假,我便到学校门外的小卖部打电话回家。母亲在电话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少看闲书”。在她和父亲看来,课本以外的书我一律不该看。

沉迷于文学让我严重偏科,数理化成绩越来越差,高三文理分科时,我顺理成章考进了文科重点班。在当时的高三,从理科实验班转到文科重点班,被视为一种明显的退步。为了交出自己的人生答卷,也为了证明文科也能考上好大学,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恶补数学,废寝忘食。

2001年7月13日的晚上,我在家中打开电视机,满屏欢声雷动,呼喊着一个名字——“北京”。举国共庆,北京申奥成功。高考刚结束没几天,在这个灼热的夏天等待一个未知的消息,等待无形之手推动我的命运,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难免让人感到孤独。

一个多月以后,母亲送我踏上北去的路途。内蒙古高原的蓝天白云,纯净得同我的家乡一样,那是另一个世外桃源。在这里的四年大学时光,我过得既充实又自由,第一次结交了外省的朋友,第一次学会使用网络,第一次勤工俭学,第一次远行千里。文史哲的课程结构,以及越来越发达的网络技术,既为我开辟了独立思考的空间,又把我引向了知识和信息的海洋。

大学毕业后,我来到北京读研。2008年7月,北京奥运会开幕在即。全世界的人们涌向北京,来自美国加州大学对外汉语交流项目的一个50人学生团队,与美国奥运代表团400余人,前后脚抵达我所在的这所大学,在这里开始了各自的集中训练。我得到一个勤工俭学的机会,教加州大学的一个美国学生和一个法国学生学汉语。他们告诉我,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北京,北京超乎他们的想象,几乎是“wonderful”,以后他们一定会经常来。

后来我还参加过韩国和日本的对外汉语交流项目。喜欢文学的日本学生,让我推荐中国当代文学的作品,我把手头的《许三观卖血记》借给了他,从此他对中国农村产生了浓厚兴趣。为了让他了解一个真实的中国农村,我把故乡的一切讲给他听,在经久细致的讲述中,惊觉时光残酷,故乡成了我再也回不去的所在。

七十余年前,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提到乡村,会把它上升为一个“乡土中国”,足可见乡村组织与乡村经济在当时中国社会结构和经济发展中的位置。在大潮汹涌的四十年里,乡村大大改变了它的样貌,也改变了它的功能及定位。裹挟进城镇化潮流里,农业文明语境下的乡村慢慢衰退、边缘化,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现代化的新兴面孔。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在北京念书、生活、工作了十年后,再回到故乡,这里已是屋舍俨然,草木葱茏,小楼掩映,大幅的商业广告挂满墙头和电线杆。美丽新农村的新兴光景已现,乡村振兴的现代化蓝图未远。

四十年,时光惊艳了岁月。一个国家经历艰苦卓绝的奋斗,才走到今天。一个村庄勇立潮头、搏击风雨,实现自我蜕变。一个家庭脚踏实地、不忘初心,得以欣欣向荣。一个贫寒学子通过勤学苦读,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从“教育改变命运”到“奋斗才有美好生活”,像芦苇一样,做这个时代平凡而有用之人,实现自己的价值,奋斗得来自己的事业和美好的生活,这便是80年代生人的出彩中国梦。

时代会记得,我们经历了什么。而我们,化入时代的洪流,用每一个个体微薄之力,创造了新的时代。改变命运的无形之手,从来都在自己面前。

 “我们虽已走过万水千山,但仍需不断跋涉。”

(宋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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