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盼望着过年,因为,过年才能吃上让人垂涎欲滴的“老六碗”。
“老六碗”是约定成俗的,我至今还能倒背如流。
头一碗是红烧肉。红烧肉里有大拇指粗的蒜段,蒜段中吸足了农家纯生态红烧肉的纯厚、香浓的滋味。我知道家的红烧肉不多,吃了上顿,就难于维继下顿,而大蒜是自留地里长的,经过冬天的洗礼长得又粗又壮,有些还包着一层薄红皮,冬荒的田野里只有大蒜尽现勃勃生机。我就专拣大蒜段吃,既维护了家长的体面,又吃到了红烧肉的精华。
第二碗是粉丝。粉丝是从农村集镇上买来的,也有用大米从榨坊里换来的。这道菜不仅便宜,而且可以当饭经饱。
第三碗是人生豆腐。为什么取这名称,我想因为与人生豆腐的制作方法有关,豆腐自然是自家做的,先洗豆磨浆,再下锅加卤,滤渣上模,压水成形。把豆腐切成长条形,放入热油中炸至金黄,叫油豆腐。那时乡下缺油,把沙子放入铁锅,代替食用油,沙子炒热至变成黑色,再放入长条形豆腐,沙子起着隔热和均热的作用,主妇用铁铲在锅里铲动沙子和豆腐,“叽叽咔咔”的声音相当刺耳。豆腐翻炒至泛黄色膨胀后便出锅,沙炒豆腐与油炸豆腐在色香味形上相差很大,明白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种沙炒豆腐缺油少盐就像生活在底层的人一样,既无可奈何又要顽强地走向新生活,取人生豆腐的名称真是贴切得很。炒好了人生豆腐,客来时,用水煮即可,二十几根约三两重就有足足的一大碗。
第四碗是米粿。米粿这道菜,差不多要失传了。米粿分为二种,一种是硬米粿,一种是软米粿。米粿的硬软程度可以调节的,米粿的主要原料是田里的糯谷和籼谷,到了冬天就把这二种谷碾了,就得了糯米和籼米,再把这二种米用手工石磨分别磨成米浆,用蔑圆团盛着扒散开去太阳底下晒成粉,乡里人叫这种粉为“冬粉”。“冬粉”可以经年久储而不变质。米粿可以现制,也可以预制。现制简单,用二粉掺合后用水调湿,用手一揪一个团,可搓圆可压扁,放入锅中滚水中煮,浮上锅面的即为煮熟,舀入海碗洒入盐或滴上酱油就可以上桌,讲究点的人家不放盐和酱油,洒入白糖或红糖,一盘热气腾腾又香又甜的米粿就成了。预制出来的米粿简直就是一种艺术品了,把掺好调湿的米粉嵌入一种模具中成形,出来的成品像银元大小,有人还在上面点上食用红,十分喜庆,各种花鸟人物图形栩栩如生。把这些成形的米稞再放入竹蔑蒸笼中蒸熟,待客时再入锅添加调料,也是一道深受主客双方喜爱的饭菜同源的好菜品。这种预制蒸熟后的米稞十分耐储,平时可以放入水缸或水桶中,再用水没过米粿即可。包装好的预制米粿还是一种人情往来的送礼佳品。预制米粿属硬米粿一类,这种硬不是真的硬,而是咬一口“喀吱”脆的硬,有嚼劲的硬。
第五碗就轮到滑氽了。滑氽这道菜也要失传了,超市中也没有见到售卖。滑氽这道菜名叫得有点与众不同,名称中不含原料名称,滑的意思是指用筷子去挟它很容易滑溜掉,氽是一种烹饪工艺,意思是说放入沸滚汤中即可快速成熟捞出。
滑氽的原料是山红薯,山是红黄壤土的山,荒坡或贫脊的荒地种上红薯,小指头粗的枝枝蔓蔓葡地而长,叶片很快开满山坡,制造了一个优良的自我生态环境。地下的红薯就坐窝作群,皮薄个大心红味甜。乡人就在秋天挖取红薯,洗净去皮擂成粉。擂粉就是妇人手持一红薯,用手压在擂钵上,在钵体内壁磨擦旋转,红薯在磨擦力作用下成了粉体。这种手工擂出的红薯粉无皮无渣,颗粒适中。大锅里放上竹蔑蒸笼,铺上一层白钞布,再把调成糊状的红薯粉摊进蒸笼,一般人家会在红薯糊中掺入白色的勃荠碎丁,条件好的会再掺入肉沬,水沸色变后用刀划成形状即可晾晒。滑氽干主体颜色是褐色,光表平整光滑,中间隐约看见勃荠碎丁的白色,让人有一种见到蓝田古玉的感觉。丢些滑氽干入锅,氽一下水,加入调料后就是一盘形体优美香气诱人的好菜。
最后一碗必须是鱼。鱼是生产队鱼塘里养的。春天塘里水大,去鱼种场购来鱼苗,用尿勺把鱼苗泼进鱼塘里。上一年留种的大鱼也开始产籽,丰水河和茫茫的湖汊、田垅里的野生鱼也会进入鱼塘。这些鱼长到腊月就肥大了,生产队趁冬天水枯就会“干塘”,年前的几天,把它们打捞上来。
鱼分到了家,乡亲们自是舍不得吃,把它刮鳞破肚除腮后,整条下锅先煎后用清水煮,快熟时放入自家的大蒜叶、红辣掓,主厨尝一尝锅铲上的汤,忍不住大叫一声:好味道。然后捞出整鱼装盘。主厨会用碗盛点锅里的底汤端给老人和小孩吃,青壮年劳动力只有咂巴几下嘴巴,往口里吞几口口水的份。经过一个晚上的自然低温放置,鱼和鱼汤就结冻了,放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坏。这盘冻鱼上桌,没有一人会动筷子去吃它,老辈传下来说,这鱼是“听事”的。家里来了客人,我父母亲再热情地说:吃鱼,吃鱼!是不会有人真动筷子去吃。如果我父母亲一边说吃鱼,一边把这盘鱼挟烂了,才有客人敢破例吃几筷子鱼。这“听事”的鱼要过了正月十五再下锅煮一次,才轮着我们一家人享用。
年菜“老六碗”,打着贫困年代的烙印,已经永远封藏进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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