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于是我决定放弃是枝裕和的《幻之光》,用本计划看电影的这两个小时,为这本书写篇文字。
薄薄的一本小书,四个小时看完。早晨坐在阅览室的靠窗位置,打开窗子,“凉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陶潜也许没想到,一千五百多年后会有人和他发出同样惬意的感慨。
村上开篇即玩了一个写作时常用的技法:
有一句箴言说:“真的绅士,不谈论别离了的女人和已然付出的税金。”
随后第二句即向读者老实坦白:“此话其实是谎言,是我适才随口编的。”
喏,村上你什么时候这么老实过。在处女作《且听风吟》中你大段大段地引用哈特菲尔德的著作,并着重推荐了他的短篇《火星的井》。还像王小波在《我的师承》里那样介绍说:“文章的写法,我大多——或者应该说几乎全部——是从哈特费尔德那里学得的。”
于是我看完《且听风吟》后第一件事就是搜索这个对你影响至深的哈特菲尔德。结果是
查无此人。
他是你虚构出来的一个作家,你在你的长篇里虚构了他的——其实是你的一则短篇《火星的井》。到最后,到最后你都没跟读者坦白:“喏,不好意思啊,这个其实是我编的。瞒了你们这么久。不过有个作家叫做菲茨杰拉德,他是真实存在的。”
于是当我看到开篇序里的这第一句话时,不禁莞尔一笑,村上果然又回来了。
二、
村上在这本谈跑步的集子里也聊了一些关于写作的事情。
上面所举的这句即是一例,有关写作技法。虽不很明显,但若是写作者,自然会注意到并加以吸取。
其后村上陆续谈了几点。比如由谈论长跑自然过渡到写作长篇小说:
“其要领与写作长篇小说一般无二。在似乎可以写下去的地方,果决地停下笔来,这样第二天重新着手时便易于进入状态。”
后面还说:“欧内斯特·海明威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持之以恒,不乱节奏,对于长期作业实在至为重要。”
海明威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好像是这句:
“最好的办法总是在你感觉良好或者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时候打住。别去考虑它,或者担心它,直到你第二天又继续。这样的话你的潜意识就会一直起作用。如果你每天都这么干的话,你永远也不会卡壳。”
三、
村上在第四章谈到了作为小说家最为重要的资质。他提到了三点:
1、才华;2、专注力;3、耐力
关于才华,村上其实谦虚了。他说,像舒伯特、莫扎特那样才华横溢的流星一般的艺术家,对我们大多数人不具备参考价值。
可,村上大概不属于“我们”吧。
大学毕业就和妻子开了间酒吧,之后突然决定写小说,于是白天经营酒店,逮着空隙就写两笔,深更半夜打烊之后,再回到家里,坐在厨房的餐桌前继续写,一直写到昏昏欲睡。事实上,村上的前两本小说,就是这么来的,《且听风吟》投稿后连复印件都没留。
即便如此,依然得了新人奖。
村上创作小说二十余年,还从没遇到过才华枯竭的尴尬境况。他一次在接受采访时谈到:
“想写小说却写不出,我还一次也没碰到这样的事。有时我自己不去写,但没有过写不了的情况。写小说是艰苦而严苛的工作,但我没有因写不出而苦恼的情况。”
喏,这个才是真得你吧。
关于第二点,集中力。村上谈到:
“我每天在早晨集中工作三四个小时。坐在书案前,将意识仅仅倾泻于正在写的东西里,其他什么都不考虑。”
第三点则是耐力:
“继集中力之后,必需的是耐力。即使能够一天三四个小时集中意识执笔写作,坚持一星期,却说‘我累坏了’,这样依然写不出长篇作品来。每天集中精力写作,坚持半年,一年甚至两年,小说家——至少对于有志于写长篇的作家来说。必须具备这种耐力。”
所以村上认为写长篇更近于一种体力劳动。和长跑很像:
“每天不间断地写作,集中意识去工作,这些非做不可——将这样的信息持续不断地传递给身体系统,让它牢牢记住,再悄悄移动刻度,一点一点将极限值向上提升,注意不让身体发觉。这跟每天坚持慢跑,强化肌肉,逐步打造出跑者的体型异曲同工。”
应当说,村上提到的这三点都是诚恳的经验之谈。才华姑且不论,后两点不仅是写作,对其他很多事情也都同样适用。
四、
有意思的是,即使是本谈论跑步的集子,也依然可以觅到村上其他一些短篇的痕迹。
在第二章结尾,他说道:
“闲话休提,我就这样开始跑步了。三十三岁,是我当时的年龄,还足够年轻,但不能够说是青年了。这是耶稣死去的年龄,而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凋零也从这个年纪开始。这也许是人生的一个分水岭……”
以及第九章的开头:
“记得好像是十六岁的时候,算计好了家里人都不在,我站在家里的大镜子前赤身裸体,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的躯体,将身体上自以为不及常人的部位一一列出,[……]。我记得总共列到了二十七项。”
这两段结合起来,很难不让人想起他的另一则短篇小说——《游泳池畔》。苗炜曾在他的小说里对这则短篇进行了调侃般地概括:
“那是讲一个中年人,身体有点儿发虚,就开始锻炼,天天游泳,很快就精神焕发,变了个人似的,治好了口臭,还找到了一个比他年轻10岁的情人。”
在这则短篇里,也有类似的语句与关键词:
“在第三十五个生日近在眼前之时,他毫不犹豫地决定以此作为自己的人生转折点。”
不过施小炜将这个词翻译成“分水岭”,而林少华把它译作“转折点”。
以及这个:
“这种晨间仪式一一进行完毕,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出门去附近散步,而是以刚降生时的姿势站在更衣室墙壁上那面同人一般高的镜子面前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先从头发开始,往下依序是面部皮肤、牙、下颏、手、前腹、侧腹、阴茎、睾丸、大腿、小腿。他花足时间逐一确认,将“+”“-”号记入头脑里的清单。”
想来这则短篇里,主人公对镜检视自己的身体的这个情节,应该是以村上自己十六岁时的这段体验为原本的吧?
如果仔细阅读就会发现,其实不仅村上,几乎每个作家写下的作品间都交缠着诸多线索,不仅是同一题材的小说,也有跨题材的。彼此之间构成互文本,从中或可索隐出小说和作者本人的些微联系。这样对文本的探索,倒很有些像福尔摩斯探案。
五、
以及从这本书里还可得出一些有关村上本人的大致印象。
村上在书里谈到了自己的性情:
“我这个人是那种喜爱独处的性情,表达得准确一点,是那种不太以独处为苦的性情。每天有一两个小时跟谁都不交谈,独自一人默默地跑步也罢,四五个小时伏案独坐,默默地写文章也罢,我都不觉得难熬,也不感到无聊。”
他也怕麻烦,称自己是“一遇上事情就想独自躲进壁橱里的人”。他甚至害怕得奖,因为“得了奖,必然又是采访又是约稿,没完没了,应接不暇。”
也不太喜欢和人有过多的交往,村上还特地解释了一番:
“每个人自有价值观和与之相配的活法,我也有自己的价值观和与之相配的活法。这样的差异产生了细微的分歧,数个分歧组合起来,就可能发展成大的误会,让人受到无缘无故的非难。遭到误解、受到非难,绝非令人愉快的事件,还可能使心灵受到深刻的创伤。”
我们其实可以借用存在主义对村上所论述的这一段进行相当简练的概括——
“他人即地狱”。
所以在他成为小说家之后,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改变生活形态。日升则起,日落则眠。[……],今后我们只见想见的人,不想见的人则尽量不见。”
其实这些和我从他以往诸多小说的阅读中对他所得出的印象大致相同:
大二的时候,从学校搬出来一个人住,喜欢读书,偶尔也写作。中午会午休半个小时。下午没事的时候会去学校里踢球,或者跑步。周六的晚上会去游泳。学校里也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但没碰上能说知心话的。见面也只是适当聊几句。晚上回去后,会听一两个小时的爵士乐,业余最喜欢收集密纹唱片,黑胶的最好。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去游泳池,一个人去听音乐会。不以独处为苦。
怕麻烦。不太喜欢同人有过多的交往,由于每个人主体性的存在,必然会发生摩擦、误解或争执,而这自然不能算是愉快的经历。所以尽量避免。
看电影,不看电视。
遇到困难也不跟任何人商量,独自思考,得出结论,然后行动。
这样的生活从上大学一直持续到三十岁。这期间几乎不曾同任何人有过心灵上的交流。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结交过几个女性,但全然没有得到幸福,也没有真正喜欢过谁。这十二年间,是在失望、孤独与沉默中度过的,可谓冰冻了的岁月。
我时常感到,村上在小说里为他的主人公刻画的这十二年间的人生轨迹,或会成为我的谶语。
六、
接下来聊一下我的偶像福柯,以及萨特的存在主义。
福柯认为,人的本质——假如人有本质的话——并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固定的、普遍的东西,而是由许多带有历史偶然性的规范和准则塑造而成的,而那些规范和准则,又是由每个人都必须在其中成长的风俗、习惯和制度所规定的。
按照福柯的看法,人的自我是被发明出来的,而不是被发现的。
事实上,我们依然可以借用存在主义简练地概括出福柯上面这一段所言及的根本——
“存在先于本质”。
而这正是存在主义的根本观点之一。
福柯坚持认为,一个理想的人并非那种努力去发现他自己、他的秘密的真实的人,而是那种力图发明他自己的人。
而村上春树就是那种力图发明他自己的人。
村上开爵士酒吧的那几年其实不太能算正常的自己。真正地回归自己是在做了小说家以后。
清晨五点起床,晚上十点之前睡觉。在清晨,身体机能最为活跃的这几个小时集中精力完成重要的工作。随后的时间或用于运动,或处理杂务。日暮时分便不再工作,或是读书,或是听音乐,放松精神,尽早睡觉。
从一九八二的秋天开始跑步,几乎每天都坚持慢跑。每年夏季跑一次全程马拉松,秋季参加一次铁人三项赛。
他在书里写到:
世上时时有人嘲笑每日坚持跑步的人:“难道就那么盼望长命百岁?”我却以为,因为希冀长命百岁而跑步的人,大概不太多。怀着“不能长命百岁也不打紧,至少想在有生之年过的完美”这种心情跑步的人,只怕多得多。
大二的时候我晚上会去跑步,舍友问我是不是在减肥。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当时对此并未想得透彻,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现在再回过头来看,可能其中有减肥的因素,但只占了很小很小一部分。正如村上跑步不是为了长命百岁,我也并非为了减肥,我们都只是想把自己这一生过得尽量完美一些。
归根结底,村上和我属于一类人。
克制,内省,作息规律。享受独处。读书、写作,运动。我们共同怀着一种也许模糊但终会贯穿一生的愿望,借用福柯的话来说,“从自我不是给定的这一观点出发,我想只有一种可行的结果:我们必须把自己创造成艺术品。”
但他做得远比我更好。
文/江寒园。如需转载请联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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