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城月圩在祖国数以千万计的乡镇中,是我最熟悉的一个。
我人生的行脚,曾有近十年的岁月,在此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无数足迹。
我曾无数次肩挑薯丝干、煮熟的番公薯,或发春水时在夜间捕捉的青蛙,从我插队的村子起程,沿着红土地上的牛车路,步行十余公里,到城月圩卖。所得三五元钱,已足以让我安心而又开心几天。
每当我卖完货物,手头有了那么一点点钱之后,必定象天底下所有嗜书如命的读书人一样,首件事便是走进供销社,在书架上挑挑选选。实际上是这本偷偷看几页,那本眼扫几行,以满足自己永难遏止的求知欲望。
如此留恋书架一两小时后,便视自己当时的“贫穷或富有”,买一本鲁迅先生著作的单行本。
那时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鲁迅著作单行本,每本定价一般是三四角钱,低者不足三角,单行本最高者是一本《坟》,定价0.86元。我一本本地买,直至1976年才基本买齐。
1976年,那巳经是我下乡插队的第八年,与风雨雷电,骄阳烤炙,超负荷劳动,赤足奔走于满布麻石、荆棘、蛇鼠蜈蚣蝎子出没、群蚊嗡营嚷饿而极尽人生艰辛的八年。
将图书放在供销社卖,与烟丝、糖波酒、油盐酱醋为伴,也是那个时代独特的一种做法。
对此,我不知道当时那些革命前辈、文化大革命中产生的新贵们和社会上的有识之士怎么想,反正按读书人传统的习惯,必定认为大煞风景。
当然,那时谁敢作如是想?给水缸你做胆都不敢。圩上没有书店,能在供销社买到书,反而也觉得挺好,很方便。
左手紧抓住一根竹扁担,右手握一本鲁迅著作,精神上有了一种寄托,似乎灵魂也有了依归,感悟到还有丝丝缕缕人性的温暖涌上心头,也就踏实了许多。
喜滋滋从供销社出来之后,又欢欢喜喜到猪肉、牛肉、狗肉、咸鱼、蟹汁、熟食混合之行,花一角钱吃上一碗稀稀的葱花牛肉粥。
当我坐在牛肉粥摊前的小板凳上,双目环顾时,一种独特的谋生方式,让我十分诧异。
只见一个50开外的汉子,衣裳破旧,左右侧腰各系一草袋,左手臂亦系一装有烟丝的小草袋,手握两三支点燃的麻杆,右手臂挽三支水烟筒,即我们粤语所俗称的大碌竹。
他不停地围着肉案、鱼摊或别种摊档转来转去,给人递烟筒,递烟丝,递火。
当那些小生意人吸烟之后,卖肉的会切一小片如眼镜片般薄的肉往他系在右腰上的草袋扔,卖鱼的给他扔一条细细的小鱼,卖五谷杂粮的往他左侧的草袋扔个薯芋之类,没东西好扔的抽了若干次烟后,便给他一分钱。
鱼鱼肉肉全混和在一起。他另置较大的两个草袋于显眼的柱脚边,收获的东西多了就倒进大草袋中,谁也不会动他的。
这种现象持续了很多年。我被招工回城后,因单位有一锯木厂在城月,我每月都去统计数字,那时已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到户,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生活也得以初步改善。我曾有意去寻那个给人递烟筒博零碎的人,却再无踪影。
我在城月这个地方留连的时间,少说也有三五百天。它是我的谋生之地,我曾通过这个窗口,去观察和了解人生。城月也是我青春情怀的眷恋之地,更是激发我咬紧牙关默默地用功,努力拼搏,顽强奋斗之地。
我在廉江中学读书时,因为无家可归,生活费由大哥从海南寄回。爱我疼我的声棠叔公偶尔从安铺卫生院上县城开会或公干,到学校找我见见,给我三两块钱。
有时候,我到珍姑、兰芳姑家坐一会,又或被同窗好友李柱中、林其元、梁宏约去满田垌跑,摸虾捕鱼。
而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学校的阅览室,它是一座古建筑物,里面十分宽畅。但除了寒暑假,我都宅在学校,因而得以认识很多老师的儿女。
或许是天性善良,性格随和,口呱呱能说会道使然,周末的夜晚或星期天,那些小屁孩如跟屁虫,总喜欢缠住我给他们讲故事。连校长李承煜的女儿李嘉、书记麦罗生、副校长曹伟雄的儿女也不例外。
这些小屁孩有十余个,其中有一大眼妹傅萍,是高中化学老师的女儿。我初一时,她才上小学三年级。我初中毕业她小学还未毕业,接着就是文化大革命,她当了威风凛凛的红小兵,跟着那些红卫兵助威呐喊,清四旧,烧旧书,象戏剧中那些跑龙套的一般,“出头先,死在前”,呜呜呵呵地大呼口号,喉咙都喊破。也就是说,论文化,她只是个小学毕业生。
1968年11月,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高潮中,李嘉去了生产建设兵团。傅萍同我一样到农村插队,就在城月附近的石塘大队。她当时还未满16岁。
下乡的头几年,或许是中学时代那段生活因缘所系,我们互有来往。那时候,她视我为兄,有时我们在城月见面,待我卖了薯干或番公薯又或青蛙之后,就一起进供销社看书,或在城月唯一的那条街上走走,又或到牛肉粥摊前坐坐,吃上一碗稀稀的葱花牛肉粥,就象如今的青年男女逛超市,看高清电影,吃啃德鸡,喝咖啡,或旅游看世界一般,其乐无穷。
那时她已出落成身材高挑,青春靓丽的女子,让过往行人对她提高了回头率,而我被晒得又黑又瘦,破帽遮颜过闹市,她却不赚我老相寒酸,不管路人如何侧目,依然挺起胸脯和脊梁,直视前方,傍我前行。
有时候,她也会约上三五个男女同学,向当地村民借足单车,一人一辆,先在城月买上一刀猪肉或一团牛肉,两三斤豆腐干,一两斤咸鱼,再沿着海安通往湛江的公路,一路向北,到了广丰糖厂,再沿着牛车路进我插队的红土村。
在热热闹闹,咭咭格格的笑声中,吃过午饭之后,她就会翻我那两小箱书,拿出几本,又放回几本,我只顾和其他知青说话,全不管她。
直到下午五点,又吃了一餐之后,他们才踩上单车,恋恋不舍似的,鱼贯而去。
有时候,夜深人静,听大榕树上猫头鹰呼号之时,我取某一本书看,却发现夹有三五元钱,让我诧异不已,又感动不已。
不用问阿贵,这是她在暗中帮我。那时,我所处的红土村,因环境恶劣,远比其他村落后,生活条件相当差。而她所处的石塘,条件相对好些。
她的父母都是高中老师,家庭经济条件自然也好点。作父母的,哪有不痛爱儿女之理?在经济上肯定也给她一些帮补,她反而帮我。
1972年某月某日,当我头低低的正在望着那袋卖不出去的臭风薯丝干时,我的破帽象被风刮走了似的,我急忙四顾,只见她笑口吟吟,手里拿着我的破帽。
还没待我开口,她就提起我那袋薯丝干,扔在她的单车后架上,说:韧兄,你在此等着,我有熟人在那边收薯干,待我帮你处理后,再来找你。罚站,别走开哈!
约半小时后,她回来,将空袋和5块钱塞到我手里。
我说哪值这么多钱?还未容我说多半句,她就道:廿余岁你就变成九斤老太了?唠嗦!走,我们一起去,几个同学还在那边等我们哩!
她带我进了一家小饭馆,几个知青已在里面围桌而坐。他们见到我,尽皆雀跃,我的表妹揭沙亦在座,韧哥连声。
这班当年老缠着我讲故事,为讨好我还从家里偷糖果饼干炒花生贿赂我的小屁孩,如今皮肤虽晒黑了些,却一个个都长成了牛高马大的帅哥靓女。
我说,今天怎么如此热闹,你们又这般开心?猴子拾到锡了?
他们好一阵大笑,我在田头村插队的表妹揭沙,站了起来,端起水杯说:来,韧哥,水酒瓜花情意深,让我们共同祝贺傅萍上大学!
这时候,傅萍才笑口吟吟,兴奋地告诉我,她已接到通知,被推荐去华南师范学院政治系,不日就要上广州报到。今天约大家聚一聚,算作告别。
那一刻,我百感交集。凡有生活经验的人都能体会我当时那种心情,无须我再饶舌。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红土村,耕作之余,无论是晨昏或寂夜,努力自修,默默地爬我无声的格子。尽管岁月无声,却留下了许多文字。
多年后,傅萍在某镇中学任教,也是不忘初心罢,与我通过信。我招工回城后,她也上城看过我。
不久,她远嫁茂名,听表妹揭沙说,傅萍的老公是个医生,也是个醋瓶子,每见男人与傅萍说话,形如敌国,我们才没再联系。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有时真的想她。但愿她好好的,健康,开心,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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