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给人带来的伤害从来不是只在战场上体现,战场之上,残肢断臂,马革裹尸,或死或伤,战场之下,死了的一了百了,毫无负担,可是活着的,还是要忍受着那阴阳相隔之苦,失去了儿子的父母,相互搀扶着来到印刻着自己儿子名字的墓碑前,老泪纵横,却又只剩伤心;失去了丈夫的妻子白衣素裹,带着年幼的孩子定定地跪在那小土包前,一脸痛苦和茫然,主心骨没了,公婆年老,孩子年幼,未来又将何去何从……
而那稍微好些的,拖着一身伤病回到了家,还有家里人照看,能够一直不受嫌弃地平安活到老,了此残生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爹,我回来了!”还没进家门,冯三就扯着嗓门叫起来了。
“来了来了。”身高刚刚赶上自己孩子下巴的冯老汉忙不迭地从屋内走出,一不小心,那针口粗糙的破布鞋还差点起飞,两只布满皲裂口子的大手紧紧地抓着自己孩子的肩膀,嘴唇哆嗦着,不知要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长长舒了一口气,轻轻说了声:“回来就好。”
冯三看着满面沧桑、头发花白的自家父亲,心中泛酸,只是嘴上还是乐呵呵地说到:“爹,我饿了,这次你可得多买点好吃的,老陈家的猪头肉,估计起码得两斤才够咱爷两下酒。”
“哈哈哈,好好好,还想吃啥,爹都给你买。”说着就要进里屋拿钱,冯三拦住了身形愈发佝偻的父亲,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爹,我有钱了,你拿着。”
冯老汉看着儿子递过来的一连串有零有整的碎银和铜钱,仔细地端详着儿子那张在军中打磨早已变得坚毅的脸庞,身上蓦然一松,而后抹了一把眼睛,笑着说道:“好的,我儿子有出息了,我先去把银子收起来,他家肉没那么金贵,你先去休息休息。”
玄武城外那场大战,打得何其惨烈,可是没有经历过的人终究是没法切身体会的,但是平日里能够经常看到的那些热热闹闹的年轻人,一下子变少了,变得冷清了,周边不少人家家里,穿起缟素,毫不遮掩得哭着,哀嚎着,那种不出门都能感受到的痛楚,则是真真切切存在于周边的。
上了年岁的冯老汉没哈本事,只是心里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自己虽已经不能够给孩子遮风挡雨了,终究力所能及的一件事,还是可以让孩子走得没那么孤单。
看看隔壁的季老四,因为自己瘫在床上,弄得本来都要谈婚论嫁的儿子,一下子婚期就被对方找各种理由拖延,活到这般年岁的季老四,并不傻,愣是在一个深夜,自己就那么轻轻地不小心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连离开都离开得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惹人嫌弃。
冯三看着自己爹走出家门那努力伸直的背影,突然感觉,他那么老,好像不曾年轻过,自己也快忘了他年轻时的样子了。
他也曾经是个少年啊!
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
王小虎在军中与父亲简单见过之后,便回到了家中,娘亲见他安全回来,泪珠子便是止不住地往下掉,一个年约五旬的夫人,丈夫、孩子都在军中,她能做什么呢?唯有祈福而已!
如今见到了自己完好归来的孩子,又得知了相公也依然平安的时候,那颗一直悬在半空紧紧揪着的心,终是缓缓放下,一直紧绷的情绪便再也控制不住,径直回了后院的佛堂之中,跪在菩萨面前诚心磕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感谢菩萨保佑!”
久久不愿起身。
王小虎安慰好自己的娘亲后,便策马飞驰到城头的另外一座道观中,道观不大,却很干净,里面仅有来来往往三四人,王小虎看着正在里面打扫的那名女道长,眼睛一亮,上前问道:“她还好吗?”
“王施主,她已经离开玄武城了!还请施主放下执念。”那中年女道看清来人后,深深叹了口气回道。
王小虎听得此言后,眼皮子微微耷了下来,眼睛也仿佛失去了焦距,他一下子觉得天旋地转,脚步不自由地踉跄了一小步,“好的,谢谢师太告知!香火钱一会府上有人送来,还请师太不要推辞!”言辞温和,看不出来半点情绪波动。
三年前的初相遇,不过是一个浪荡不羁登徒子遇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约莫是真的有缘分这东西吧,本该毫无交集的两人关系愣是迅速熟稔了起来,有次登徒子打量着小姑娘叹息道:“你可知何为人间美景?”
年少单纯的小姑娘歪了歪头,便笑着答道:“大漠黄沙,扬州月夜,长安繁华,均为人间美景。”
登徒子一脸坏笑道:“女子低头不见脚尖,便已是人间绝色!”
少女不解,登徒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不到这姑娘如此单纯,好在有点急智,便连忙说道:“少年与少女的初次相遇,目光乍一接触,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转眼间少女双颊绯红,害羞地低下了头,眼光落在了脚尖上,可心思却不在脚尖上,而少女却不知,这一幕在少年眼中,已是人间绝色!”
可爱少女蹙紧眉头,满脸狐疑,脸上就差写着“你在胡说八道”六个字了。
“算了,相信你了。”少女故作大度。
可惜,故事的开头,总是如此的令人羡慕,而结局,却又不尽圆满!
伴随着王小虎的策马声远去,扫地女尼轻轻摇头,而后轻声对着三清神像后面说道:“他已经走了!”
一道略显瘦削的身影从神像后缓缓走出,她面色无悲无喜,眼眶却早已通红,宽大的道袍在她瘦小的身上显得极不合身,双手交错在一起,骨节分明,青筋毕露,整个人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只弱小的燕子,拼力逃离,而又茫然无措。
中年尼姑看得一脸心疼,上前轻轻抱着她:“没事的,没事的,都过去了,我帮你问过了,神仙说,你这一遭就是来还债的,心里别觉得苦,还完就能停,以后你遇见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他对你好。”
少女脸色苍白,趴在那中年尼姑身上,紧咬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却是没一会就打湿了师太的肩头。
而那王小虎终是在夜色降临后回到了府中。他看着漫天夜色,重重长舒一口气,他看到了神像之后的一袭衣袖,只是,既然对方说远行,那便远行了吧!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月亮,但有一刻,月光,确实照在了我的身上
差一点,我就碰到了月亮,可惜,天亮了!
长情之人,最喜念旧。
世间唯有痴情,不容他人取笑!
就像青山看绿水,水流山还在,喜欢之人,只管远去,而我,只管喜欢!
京城之中,传来玄武城捷报,本该欢腾庆祝的朝堂之上,却是一片死寂。
圣皇在上面一言不发,平日里朝堂上蹦的最欢的御史们此刻也是老神在在,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他们平日里敢风闻奏事,也清楚是谁给予他们的权力,只要龙椅上那位不计较,弹劾那些将相王侯,那也是个个打了鸡血般往前冲,了不起一顿廷杖。
可是今天上朝之前,御史中丞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上已经发过话了,如果有谁想找死,今天尽管蹦跶,他绝不拦着,是故那些御史大夫们哪还不老老实实呆着。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殿前身材高大威武、满脸严肃的卫士甩了两下净鞭之后,花公公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回想着,他的眼中也是带着一抹伤心,而后更多的却是转为狠厉,这大殿之下站着的那些人,怎么就不能本本分分呢?是嫌日子过的太舒坦了吗?
只是可惜了,那么个神仙般的人啊!
花公公眉头微微一皱,堂下一片安静,银针落地可闻,面露难色的人也是不在少数,终于还是有一人忍不住了,只见一年逾四旬的国字脸中年男人,缓缓走出队列,而后躬身禀报:“启禀圣皇,兵部有报,玄武城大捷,以阵亡十数万人代价,击退突厥接近四十万大军,斩杀敌军近二十万,扬我大秦天威,臣为大秦贺,为陛下贺!”
群臣齐声喊道:“臣为大秦贺,为陛下贺!”
群臣躬身之后,没有等到预想之中的“平身”两字,大殿一下子再次陷入了安静之中,群臣寂静,大约过了小半柱香之后,才听得一声充满疲惫的“平身”。
群臣缓缓直起身,圣皇声音依旧温和:“蒋爱卿,此次玄武城虽击退突厥敌军,但玄武军也损失惨重,兵部与吏部要好好核对战死将士的功绩,莫要让人寒了心,核对清楚之后,户部的抚恤银立刻发放,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
群臣今天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平时这种大事都是由兵部尚书亲自上达天听的,怎的今天兵部尚书不仅没有出列,连兵部左侍郎也是一言不发,反而是兵部的一个不大不小的三把手在汇报此等大事,由不得人不深思啊!
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同时起身应道:“诺!”
而后才听见兵部右侍郎蒋琰脸色阴沉,重声应和道:“诺!”
只听那座龙椅之上陡然又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声音:“敢问兵部诸位,援军,伤亡几何?”
声音不重,可这话一说,大家精神都起来了,这才是今天的重料啊,一柄重锤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了兵部的头上。
内阁的几位大佬脸色不变,显然这事之前大家早已通过气,玄武城差点被破,那位深得圣皇信任喜爱的潇洒的战国兵圣又神魂俱散,朝堂之上,势必人头滚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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