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要问中学生活留下了什么,除了单调乏味的校园,堆积如山的书本,还有杜江鸟。
杜江鸟是我的初中同学,本名杜鸿。他总把名字写得又开又散,最后被误叫成了杜江鸟。
我觉得这个名字更适合他,一张尖削的嘴巴,乌黑的嘴唇,尖细的嗓音,总是叽叽喳喳说些人听不懂话,跟鸟没什么两样。
那时候,我们学校升重点高中的比例高,很多别镇的学生慕名来这里上学,杜江鸟也在其中。
相比之下,杜江鸟的条件更艰苦些,每周背着大包的蒸馒头、咸菜,上坡下岭,徒步八十多里,才使他的学业得以延续。
在我们看来,他的这些负出似乎显得很多余,他的成绩经常不是倒数第二,就是倒数第一,终其所有的努力,也只能与全年级的混子一争高下。可是混子家境好,人也帅,而他一无是处。
对于这样不求上进的穷学生,我们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反而厌恶他。
杜江鸟总是阴魂不散。每当与同学正专注讨论问题的时候,他那油腻的脑袋突然就从后面伸了过来,发黄的令人厌恶的表情,把人魂儿都给吓没了。
“嘿嘿,在……什么悄悄话呢?”杜江鸟咧嘴笑着,露出层差不齐的牙齿。
“关你什么事,滚蛋!”我不耐烦地挪开身子。
他毫不在意,仍然凑过来,用手勾住我的脖子,企图把脸往我脸上贴。
我一把推开他,接着朝他的肚子狠狠揣了一脚。“你TMD是变态吧!”我咆哮起来,班里的同学也跟着起哄。
杜江鸟捂着肚子,脸上仍带着忽闪忽闪的笑容。
(1)
我怀疑杜江鸟上辈子是牢犯,每周从家里背来的馒头,不出三天就全被他消灭了。
食堂大灶一天两顿玉米糊糊,他总是率先冲去打饭,踮着脚一跳一跳的,比谁跑得都快。
他那只比盆还大的洋瓷碗,总叫打饭师傅在左右为难,打少了,他就蹲在一旁吃,吃完了再打,打多了,亏本。
打饭师傅一见到杜江鸟,脸刷的变得漆黑,眼神锋利如两把刀子。但是,这些对于杜江鸟似乎并不管用。
我家离学校虽然不算太远,但是我还是选择住校,因为这样更便于学习。一次,我从家里带了瓶油炸辣子,里面放了许多瘦肉丁儿,那是母亲精心准备用来给我改善伙食的。
我打回饭,正准备给自己的肚子补补油水时,却发现那瓶辣子突然不翼而飞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杜江鸟,那孙子嘴那么馋,不是半夜里去偷别村民果园的苹果,就是厚着脸皮管别人要干粮吃,除了他,还会是谁?
我没了吃饭的兴致,直直朝食堂大灶奔去,心想,要是让我逮住他,非把他打得把吃进去的原封不动地吐出来不可。
杜江鸟蹲在食堂门口吃得正欢,他吃饭的模样简直跟猪差不多,呼啦呼啦的。
他看到我怒气冲冲的样子,愣了愣,露出让人厌恶的笑,又继续往嘴里扒饭。
我对杜江鸟毫不客气,因为心里已经认定了是他偷的,“吃什么,让我看看。”
杜江鸟又愣了愣,嘴里含湖不清,“什么……除了饭……”说着将碗移向我。
半碗清汤寡水的玉米糊糊,上面飘着几片咸菜叶子,空中飞舞的雪花缓缓落入碗中,转眼消失不见。
虽然没有看到我想看到的结果,但也在我的预料之中,这孙子早有准备。
我拽过他手里的筷子,在他的碗里搅了搅,看不出一丝油水。
我心中也更加笃定,就是他偷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迟早会被我逮到的。
(2)
第二天,班主任实施了差生帮扶计划,对座位进行了调整。杜江鸟鬼使神差地成了我的同桌。
果真冤家路窄,距离发现丑。杜江鸟成了我的同桌之后,我比以往更讨厌他。
他总穿着一双超大旧皮鞋,后跟用细铁丝收了口,常常散发出浓烈的脚臭味儿,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汗酸味儿。
为了排遣内心积压的怨气,我打算给他挑挑刺儿,“杜江鸟,你想学好吗?”
杜江鸟喜滋滋地说,“想啊,做梦都想。”
我鄙夷地扫了他一眼,“那从现在起就得听我的。”
“没问题,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限你三天之内把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洗干净,完了,我才能决定要不要指导你。”
杜江鸟闷了半天,最终点了点头。
第一天毫无改变。
第二天没穿袜子。
第三天上晚自习的时候,一个女生冲进教室,大喊大叫道,“杜江鸟疯了!他在河边耍流氓,吓得我们都不敢去河里洗衣服了。”
“我看这孙子真是活腻歪了!”一个高大威猛的学生说完,带着几个人冲出教室,我也跟了上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陆续有女生洗完衣服,从河边走回来。
我们跟女生的指引,在她们洗衣服的上游发现了杜江鸟。
河水哗哗流着,河河畔堆着厚厚的积雪。杜江鸟赤身祼体地站在浅水滩里,双手捧起水,在身上来回淋着,搓洗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
我看到他不紧不慢洗澡的样子,感到像是被电击中了,他真的洗了,不怕冷吗?
“杜江鸟,你还要不要脸了,我们(三四)班还要不要脸了?”那个大个子男生说完,捡起一块大石头,扑通扔到杜江鸟近旁的水潭里,溅起无数水花,冻得杜江鸟捂住身子,哆嗦着。
杜江鸟见那么多人看着他,极难为情在蹲下身子,一半身子都浸在水里。
不时有石头落入水中。杜江鸟看起来就像一无助的鸟。
“你们有完没完,他不就洗个澡么,多大个事儿?”
说话的是班长李荣,她远远地站在路边,目睹了所有人的举动,“还不走?你们还算是同班同学吗?”
“他也配?他把我们班的脸都丢尽了。”大个子男生边往回走边说。
“我看丢脸的是你们,你们了解他吗,给予他应有的尊重了吗?”李荣的话震慑住了所有人。他们只得乖乖离开。
走过李荣身边时,她拽住了我,“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想出来的,你太过分了。”
第二天,杜江鸟来到教室的时候,整个人焕然一新。他仍然喜滋滋地看着我,而我却没敢直视他。
(3)
星期五回家,妈妈见到我就开始唠叨,说我不该粗心大意,将她原来准备好的油辣子丢在了家里。
我看着原封不动的油辣子,大笑起来,重新将油辣子装进书包里。
后来,我跟杜江鸟一起分享了这瓶油辣子。他说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辣子,他们家虽然喂猪,却不吃肉,猪都卖了。
此后,我也经常督促杜江鸟学习,给他讲题,给他默写单词。
可能是他天生好动的缘故吧,不是趴在桌子上,就是站起来,甚至钻到桌子底下。
虽然难以让他改变这个习惯,但是我依然保持耐心,希望尽可能多指导他一些。
又轮到我和跟杜江鸟值日了,但是按照体育班的规定下午四点半开始进行各项训练,先是跳远,短跑,扔标枪、牵球,最后是沿着校外的公路长跑五公里。
体育班是我自愿报的,我虽然不是特长生,但爱好体育,参加班既强身健体,对学习也没不利影响。
所以只好由杜江鸟一个人去操场检垃圾,诺大的操场,捡拉圾也要不少时间。
场间休息的时候,我发现杜江鸟突然踮起脚,一跳一跳的向校门口走进来的中年妇女跑过去。
那妇女穿着朴素,头上围着灰色头巾,背着个圆鼓鼓的小布袋子,鞋上、腿上沾满了泥浆。
杜江鸟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的母亲。他扑到那妇女的跟前,紧紧抱住她,全然不顾有外人再看着他们。
杜江鸟朗声笑着,声音一会像哭声,一会儿又像笑声。
接下来,体育班开始进行五公里长跑训练。跑完第二圈折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杜江鸟跟着他的母亲在公路边上一前一后地走着。他的母亲停下来,他也跟着停下来,她的母亲走,他又在后面跟着走。
“路远,你就在学校待着,以后吃的穿的,我给你送过来。”他的母亲说。
“我不,我自己回去拿。”杜江鸟倔强地说。
“小鸿,听话,路远,你身体会吃不消的。”她的母亲继续赶路,也没有回头。
“你来回走一百五十多里都能吃得消,我怎么就吃不消了?”
“小鸿,别倔,医生之前怎么说的,你都忘了吗?”
“那狗屎医生说的话也值得信,这么多年了,把我们家的钱都骗光了,可是结果呢?!”杜江鸟的话里带着恨不能天的决绝,声音在对面前崖壁上激荡。
(4)
开了年,杜江鸟没有再出现。我猜想他可能觉得考学无望,自动放弃了吧。大家的学习也更加忙碌,备战中考,对杜江鸟的离开并没太在意。
一天,班长李荣找到我,她说杜江鸟得了肝癌,快不行了,准备选几个人,代表班级,代表学校去看看他。
我脑子一片空白,这么小的年纪就得肝癌,打死我也不相信。可这却是不争的事实,他本来就有原发性肝病,加上后来常受饥挨饿,营养不良,倒致病情不断加重,严重的时候,胸口疼得死去活来,而他一直以为只是小毛病,没太在意,也没有告任何人,甚至在把这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深深掩藏了起来,外在依然是个坐不住,爱活动的杜江鸟。
我们去杜江鸟家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处于重度昏迷状态,他的母亲一再坚持带他去化疗,他都断然拒绝了。在他看来,即便这个世界对他不友好,如果不得不直面死亡,在选择死这件事情上,他有权做自己的主。
杜江鸟的葬礼办得很隆重,是学校募捐了钱办的,并对他的事迹做了大量的补充和宣传,最终将他塑成了坚强,乐观,爱学习的光辉形象。
当同学们康慨诵读悼词的时候,我只将那只洋瓷碗摆放在了他的灵位前,又捡了几个馒头放进去。
杜江鸟,他的灵魂已经化成一只自由自在的鸟,现在他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飞就可以自由地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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