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是在街边卖艺的,家当统共二胡一把,竹笛一支,破锣嗓子一副。他琢磨着最近得添套音响,不然转过街角,路人准得错过他的魔音摧耳。
嘴里挺没劲的念着歌词,老九冷眼觑着五米开外,十万个瞧不上。
闹市最繁华的路段,商场门口的半圆广场,占据斜对角黄金路线。
同样的搪瓷碗,同样爱岗敬业,同样听见钢蹦响准时说“谢谢”,说真的老九最烦说“谢谢”。更烦的是对面隔三差五总换人,或一滩烂泥似的无臂老哥,或瞎了眼只能匍匐的稚龄女童,或畸形出“三头六臂”的奇葩怪物,林林总总人间悲剧,看了不是伤心,只能堵心。
老九挺了挺腰杆,顺手给弓弦擦上松香,他坚信自个跟他们有着本质不同。
比如商场保安整日踩着点只盯着他赶他走,比如他一天收入比对面的“怪物”少的不是一星半点,比如他还不知道有个词叫“卖惨”,总也喊不出好心人求求你诸如此类字眼。
好在还有个比如,人潮中总会有几个没开眼的笨娃娃跑过来跟他说,“爷爷您拉的真好!”“叔叔你真厉害!”“伯伯为什么它会驴叫!”这时候老九都会空出手捏捏这些奶娃娃的小脸蛋,为此他记得勤洗手,勤剪指甲以及忽略那些避之不及的白眼。
旁边卖爆米花的老姨神秘兮兮,喜欢跟他讲街巷夜色里种种藏污纳垢,对面低到尘埃的人背后,他们背后的那些人。
老九觉着,没劲透了。
市里马上要举办运动会,哪哪都在整顿市容,不管那背后是什么,过两天也没法再出来碍眼。
但是最近这奇异的平衡里多了一个人。
看上去像还在读书的少年,杵在十字路口红绿灯边上,来来回回的过街,四条斑马线,四四方方,画地为牢,更奇怪的是,对面的那群“怪物”总是若有若无得拿眼瞧他。
老九起先觉得,这可能是啥行为艺术。
后来悟了,敢情“碰瓷”还没过心里那道坎,惜命的要紧。
少年第n次从他面前晃悠过去的时候,老九没忍住,笛子调门高破了天,音浪一时如有实质推得少年一个趔趄脚下打绊。为表歉意,老九递给少年一根烤肠,少年回他一个傻兮兮的笑脸,烤肠却顾不上吃,小心翼翼包起来藏进怀里,像是留给别人的礼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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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对面的“怪物”是个熟脸,右手手掌活生生一个大鸭蹼,一下下拍着地。少年也在,脖颈老远看上去红通通的,一直漫到耳朵底,像极了夏天挠蚊子,那一片片血滋呼啦。老九觉着怪,之前也没见他害臊红成这样。老九盯得久了,少年也朝他看过来,嘴型隐隐约约是在说“谢谢”。
少年在加速。
瞅着绿灯转红灯的那几秒往前冲。
明明在街对面,明明那么远。
老九却分明看见,少年紧闭的双眼,咬紧的牙根,鼓起的腮帮子。
很不幸,这次中了。
很幸运,这次中了。
就在老九面前的台阶下面。
少年躺在那,团团蜷成虾米,一时发不出声。
人群呼啦围成圈。偏偏110、120同时被大家选择失忆。
鸭蹼停了停,把自己转个方向,继续一下下拍着地,扬起尘土迷了眼。
车上就一个人,打扮极入时的女郎坐在驾驶位上,墨镜挡住大半张脸。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三五大汉噼里啪啦,眼看要砸了车窗,女郎才极不情愿的开门下来。
“撞了人还想赖啊,今天不给个说法就别想走!”
“那你想怎么样!”女郎被大汉拦在路边,密密麻麻的人缝里,隐约看见少年孤零零的坐起身,右臂不自然的下垂着,肩膀到耳后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一个弱质女流vs 一群流氓混混。
结果毫无创意。
“开个价吧。”
大汉互相打个眼色,嘻嘻哈哈伸出五根手指头。
“好说,五千,没现金咱还能微信、支付宝,再不济商场里多的是取款机。”
女郎险些被气笑。
“老哥,我怎么他了要五千,当谁冤大头呢!”
话是这么说,女郎手里也没含糊,回到车里一通翻,拈着票子向那少年走去。少年一瞬间有了生气,费劲得仰着脖子,嘴角隐约带了点笑模样,看得老九有些发愣。
票子轻手轻脚的塞进少年裤兜。大汉正打算开口讨价还价,一记响亮的耳光成功让他闭嘴。少年刚直起的腰板再一次和大地亲密接触。
“小小年纪不学好!不就骨折嘛,哪个医院五千都够了,怎么也得添点内伤才够本,姐姐这就教教你。”
也不知道女郎使了什么招术,众人只看见少年抱着肚子躺回地上打滚。
女郎走回车边上,磕了磕鞋跟,半拉开车门,冲大汉笑了笑。
“老哥,还要点点数么?我现在能走了么?”
华灯初上,一排排街灯亮起的刹那,整个城市顷刻镀上了金边,恍惚另一个国度。
老九觉着,今儿可能更适合拉二胡。
嘴里还在念着不知名的歌词。
明天,少女?还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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