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双生,一株二艳,日夜缠斗,竞相绽放。至终,血染手足,一败一荣。
楔子
是夜,玉芙宫里灯火通明,嘈杂一片。
唯楚琅是沉默的,良久,他抬头透着
香炉上的袅袅烟气,望着大殿中央的女子,朝她走去。
“珑儿,你后悔了吗?”楚琅望着跪坐在地上的女子,蹲了下来,伸手撩开她散落在脸上的发丝,语调温柔又亲呢。
女子轻轻笑了,笑得娇媚,依旧是那般勾人魂魄,她抬起手,铁链拖在地面的清脆声响伴随着她柔柔的语调:“楚琅,你会杀了我么?”
她长发如瀑,散落一地,曾千娇百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妃子,而今却是双手双脚戴上铁镣铐,被长长的铁链拴在殿内的四座柱础上。
一身素裳早已破碎不堪,满是血痕。
只因,她是妖,并且还是晏帝的宠妃。
而今乾坤扭转,瑄王楚琅兵变,黎国易主,而她作为惑国妖妃,本该被诛杀。
楚琅望着眼前女子蹙起了眉头。
女子唇角沾着血,脸色苍白如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抬手想要抚上楚琅的脸,手却被铁链牵制住:“楚琅,你不会杀我的对不对?”
“陛下!莫要被这花妖所惑……”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是那个法术高深的道士。
女子侧头冷冷地瞟向那个道士,眼中妖冶一闪而过,流露出杀意。
只此一瞬间,她闻着剑出鞘的声音,待转过脸,冰凉的剑刃已经指在了她的鼻尖。
楚琅不知何时早已站了起来,剑眉紧蹙,凤眸清冷望向别处,似是不再屑于看她一眼,方才那抹温柔,如镜花水月般消散不见。
他说:“我不会再被你所骗了。”
1
玉玲是东陆黎国的一代妖妃。
坊间传言亦或是官员私论,皆道她恃宠而骄,猖狂任性,泯灭人性,丧尽天良……
她为争宠毒杀自己的胞胎妹妹,为了荣华富贵背叛原主瑄王决然入宫为妃,凭一美色魅惑当朝皇帝。
彼时正值六月三伏,烈日炎炎,晏帝与玲妃憩于镜心湖旁的亭台小榭,两位宫女一人手执一柄大蒲扇,卖力扇着。
玉玲软着身子倚靠在楚晏的怀里,慵懒地目光缓缓抬起,看着阳光下荧荧发亮的石子上跪着的两名宫女。
头顶烈日,跪于碎石,汗水将衣襟浸染,身子骨瘦弱的那位早已怏怏欲倒,险些昏厥。
“臣妾的名声如此败坏,到底是这些个宫人在人背后乱嚼舌根子,陛下,您说,这该如何是好呢?”美人眉头微拧,嗔怒道。
还真是委屈她,她那个双生妹妹倒是有些本事,勾引了瑄王,而今众人见了她,倒说成是她背叛瑄王入宫。
楚晏将脸埋在玉玲的发间,细嗅着那摄人的芳香:“来人,杖毙。”
殷红的血,在烈日下格外地灼目,美人暗暗抬眸,望着那两个即将端起的宫女,眼中闪过一抹妖冶的光芒。
待那两位宫女即将成了两俱枯尸,她才支起身子,薄袖遮掩着鼻,拧眉不悦:“陛下……”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人拖走!”
玉玲揉着太阳穴,一双极美的眸子瞟着这湖光山色,竟觉得一切如梦似幻,迷糊而朦胧,令她时常错愕。
她抬眸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再也没了往日的深沉与睿智,此时此刻他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迷醉的欲望。
玉玲知道,他已被她摄住了心神。
那个往日书生意气的男子,那个沉稳淡静,运筹帷幄的八皇子,而今却露出了昏庸之态。
她是花妖,有着天生魅惑人的本事,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一手铸成而已。
可有什么不对呢?玉玲有些困惑。
她其实也不过两百年道行的花灵化妖,如何惑得了这得真龙天光护体的九五至尊?
2
她与妹妹原是昆墟山花灵谷里的一朵双生花,本是同根,却因染了俗尘凡念,她们都渴望将另一半修为据为己有,如此便生了争执。
最后,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妹妹玉珑,因沾染了妹妹的血,她化作花妖。
玉玲瞅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与妹妹一模一样的容貌。
外衫自肩头滑落,右臂一条长长的疤痕赫然在目,丑陋又狰狞,这是她这本该完美无瑕的身体上唯一的缺憾,如何都消不掉的。
玉玲知道,这条疤,是她与妹妹决裂时所留下的。
亦是这条疤痕,日日夜夜都在告诉她,她有一个死于她手的亲妹妹,她因血染骨肉而渐渐妖化的身体,更是最好的证明。
多少个夜里,她于鸳鸯榻上醒来,眼神凄惶,额角染汗,借着烛火微光看向那面镜子,迷蒙之中,她仿佛看见了那双怨愤的眼睛,她抚摸着自己的脸,心中却是空荡荡的。
可是,她们是双生花灵啊,双生花素来只能绽放一朵,枯萎一朵。她有什么办法呢?
若有来生,她倒是愿与妹妹不做双生花,而是一对人类胞胎姐妹。
她倏忽忆起那一年,楚晏还是八皇子的时候,那日暮色沉沉,大雨瓢泼,她在宫宴散尽后倚栏听雨,顺道等楚晏。
却等来了瑄王楚琅,他徒然从大雨中冒出,红着眼眶握着她的手质问她:“珑儿,你何故负我?”
那时的她有些惊诧,未曾料想妹妹竟然与楚琅还有那么一段红尘往事。
只可惜,她终究不是他的珑儿,那日他瞧着他痴情,便将怀中之物掏出,扔给了他,谎言道:“妹妹她,病逝了。”
那是一块古玉,玉身泛黄,镌刻着精细的纹样。
据闻玉珑与楚琅于边疆草场相识,两人情投意合,倾心相许,因着战乱连天,他不得已先将玉珑先遣送回京,临行前他将自己母妃留给他唯一的遗物赠给玉珑做信物。
可谁料,待楚琅归京,玉珑便消失不见,彼时他听闻,楚晏府中新纳了位出尘绝世的美人,喜欢鹅黄,犹善笛音。
他派暗卫前去打探,那个侍卫回府之时,颤巍巍地跪在他面前,他勃然大怒,一脚踹在那个侍卫身上:“滚!”
直到一日宫宴,楚琅才有机会得见玉玲,他疯了一般,冒着大雨,不顾众人鄙夷怜悯的目光冲过来质问她。
楚琅满脸雨水珠子,攥住了玉玲的手腕,眼眸如鹰般锐利地打量这个与玉珑一般模样的女子:“那你可否告知于我,珑儿曾告诉过本王,她与你,不是生离即是死别,是何意思?”
玉玲躲开他的目光,因亲手杀害了妹妹有些心虚,不自然地抽了抽手,他却握得更紧了。
还好,楚晏适时赶到,他扳开了楚琅的那只手,将玉玲护怀中,淡漠道:“皇弟,你认错人了。”
玉玲拧眉抬眸,看见楚晏唇角微微勾着,那双深沉似海的眸子似乎藏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再望向院门,楚琅已在众目睽睽下,冒雨踉跄着地走了出去,狼狈之至。
九皇子楚琅,母妃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自幼受尽荣宠,那一战大胜后封王,本是黎国当之无愧的储君,那时却因一位佳人的逝去而终日颓靡府中,先帝还因此事大怒了一场,夺了他手中的兵权,罚他闭门思过三月。
玉玲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竟觉得心里隐隐泛痛,不知是杀害妹妹的愧疚,还是可怜楚琅的痴心,亦或者是对妹妹的嫉妒……
3
楚晏其实是没有那么爱她的,她的一切喜好,他统统都能够记错,她喜欢鹅黄,偏偏楚晏喜欢给她置备蓝色的衣裙。
她时常看着自己渐渐修长得一反常态的指甲发呆,再神情恍惚地看着帐中醉生梦死的楚晏,睡梦中他紧蹙眉头,好似极为痛苦,他喃喃道:“玲儿,玲儿。”
楚晏总是握着她的手说:“玲儿,待我登基为帝,定许你一世荣华。”
唯一的对手倒台,拥护楚琅的党羽皆换了阵营,他如愿登基,她也如愿宠冠六宫,享尽人世荣华。
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快乐,因为,那与其说是荣华,倒不如说是虚无。因为她像个傀儡,楚晏也像。
入宫两年,她唯一的一点期翼和快乐,却皆是来自另外一个男人,楚琅。
去年金秋十月,围猎场上,她无意间中了一群道士的陷阱,那都是些江湖人士,民间传言她妖女祸国,盼着她去死的人不少。
他们在林子里设好了法阵,将她困住,用火烧她。
浓烟卷起,她绝望地挣扎,身周火焰却不断朝她拢来,在她几欲要现出原型之时,楚琅踏马而来,拿剑斩火,撩起黑袍裹在了她的身上,抱她上马,突出重围。
楚琅与楚晏截然不同,他明朗骄傲,桀骜不驯,明明有一身的本事和光明的前途,却偏偏为一个女人自甘堕落。
篝火噼里啪啦蹿出火星子,玉玲抬眸看着楚琅,他随意地坐于篝火旁,火光映入了那双带着几分憔悴的凤眸。
饶是察觉到了玉玲的目光,楚琅抬眸望着她,却好像很害怕看到她这张脸的样子,便迅速避开了目光:“皇嫂……”
玉玲说不出自己那时她是什么心情,她只知道,她愈加地嫉妒妹妹了,妹妹没有对这个男人施展任何妖术,他却能对一个已逝的佳人痴情到这般境地。
而她,非得日日杀人,靠着不断吸人精气,施展妖术才能让楚晏对她死心塌地。
楚琅会在路过时顺手救她,定是因为她的这张脸吧,她所承受的与他的一切亲近,他的一切关心,皆是因妹妹玉珑而起。
玉玲的手缓缓捂上心口,原来妖,也是会心痛的吗?
“珑儿……走前,可有留什么话给本王?”沉默许久,楚琅终于问出声。
“没有。”玉玲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眉头拧着,心中阵阵莫名其妙地恼怒。
这么些年楚琅开口闭口,不过都是一人而已,她玉玲统统不想回答。
其实也不完全是她不愿回答,只是那日她在树林里杀死妹妹的记忆始终是模糊不清的,如何追索,都想不起那些细节。
她只记得妹妹死的那一刻她也很难过,神情恍惚,意识迷乱,就连她与楚晏的往事,都还是楚晏握着她的手细讲给她听,她才慢慢想起来的。
玉玲望着浓浓夜色下的楚琅,有萤火虫在他的衣襟前飞过,她像是不受控制般地朝他伸出了手,纤纤玉指,抚着他的脖子。
楚琅身形一顿,眼中流露惊诧。
可玉玲却深深的知道,不知何时起,她早已为这个男子沉沦……
林间火把忽然照亮了二人的面孔,楚晏一身明黄自黑暗中现出身形,脸色黑沉,眸光恼怒:“朕的好弟弟,算盘竟然打到了朕的妃子头上……”
辱没皇妃,罔上之罪,楚晏将他发配北疆,那里地域艰苦,戎族凶残。
“朕的皇弟思你妹妹成疾,你莫要大惊小怪。”楚晏走到她的身边,温柔地抱着她。
玉玲却满脑皆是楚琅那鄙夷的眼神,和他狂傲不屑的口气,楚琅最后回头,撂给她最后的一句话是:“珑儿怎么会有你这般不知廉耻的姐姐!”
那一刻,玉玲攥紧了拳头,竟任由楚晏将他发配边疆。
4
再次见到楚琅,已是一年后,他一举歼灭叛贼,握功而归。
中秋家宴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楚晏醉卧美人怀,玉玲的眸光却悄悄瞟向独自坐在一角对月饮酒的楚琅。
待筵席散去,曲终人静之时,楚琅还未离开,而是攥着酒杯倒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待瞥见那一抹鹅黄倩影,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吐着酒气,凤眸迷离:“珑儿,你终于回来了。”
水晶帘落,幔纱垂曳,玉玲看着地上破碎的镜子目光痴痴,手指抚着楚琅墨黑的发,俯下身来,吻住他的唇畔。
楚琅蹙了蹙眉,缓缓转醒,闻着这味道独特的花香,蓦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他魂牵梦萦的面容。
女子身后,是玉芙宫里的红床粉帐。
楚琅一把推开她,惊诧地坐起身来,看着自己露在凉凉空气中的胸膛,惊怒的凤眸转而望向玉玲。
她跪坐在床边,眸光淡漠无情,只是轻轻拢着薄薄的纱衣。
“本王怎么会在这里?!”楚琅翻身下床,冷冷地凝视在床上的女子,中秋家宴是在正宫,纵使他酒后认错人,也不至于跑到这几里之外的后宫。
又是这个女人,莫不是她又与楚晏串通一气来诬陷他?
望着他警惕充满着厌恶的表情,女子笑了:“是我带你过来的,你不是心心念念着你的珑儿么,我这张脸与玉珑一模一样,陪你一夜,不好么?”
“不知廉耻!”楚琅厌恶地望向她,却见她的薄薄的一层纱衣下,露出右臂那条长长的疤痕,自肩头至胳膊肘。
楚琅睁大了眼睛,只觉得呼吸短促 ,胸口极闷。
“我就是玉珑啊,哈哈哈……”玉珑笑着,笑声几分肆意,带着独属于妖的邪魅之气。
楚琅怔然,随之笃定:“不,不可能!”
“楚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叛你么?”玉珑笑着笑着忽然皱起了眉头:“因为,从一开始,就是楚晏将我送到你身边的啊……”
“不然你想啊,边疆原野战火连天,又无居民,怎会忽然冒出一个娇艳的美人呢?”
“为什么!?”楚琅攥紧拳头,近乎吼出声。
“因为我要助楚晏登上帝位。”
原来他楚琅与玉珑之间的种种,邂逅与相许,不过是一场筹谋已久的美人计。
玉芙宫里一片死寂,楚琅忽然嗤笑出声,狂傲如初,那眉目间忽然有什么释然了:“本王若非因为一个女子误了前程,这帝位怎么会轮得上他?”
那夜楚琅摔门扬长而去,待他安然无恙地走出皇宫,玉珑才收了结界,吐出一口血来,眸中疼得氤氲一片,再无半分娇媚之色。
是啊,属于他的珑儿,已经死了。
5
那夜御书房外,她蓦然听见楚晏笑得阴森:“……可偏偏他的珑儿,如今是我得到了。”
灯笼落地,火光星零散碎,她怔然,玉珑,明明已经死了,是她玉玲杀死的。
她仓皇地回到玉芙宫,一怒之下打碎了那块让她夜夜心生不安的镜子。
一片哗然中,狂风暴起,她跑到门口望着门外忽变的天色,捂住心口,竟是锥心的疼痛,那是……失去至亲的沉痛。
头脑一片昏沉,她抱着脑袋,看着一抹幽光自树后缓缓拂来,语调轻得近乎飘渺:“玉珑。”
暗沉的云,狂卷的风,自蓝衣美人走出的这一刻皆消失不见。
月光似被揉碎了一般,照玉芙宫外一片银纱素裹,凉风掠过,盈盈桂香沁入心脾,几盏月白色灯笼随风轻晃,美人眸光清冽,瘦影纤长。
那是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一身浅蓝薄裳,立于月桂树下。
玉玲跌坐在地上,捂住脸,看着旁边水池里浓妆艳抹,指甲纤长的自己,那双眼睛,不知何时早已变得空洞妖冶,没有半分蓝衣美人眼眸中的清澈,那是独属于花灵的清澈,未沾鲜血,不染凡尘。
“我是谁,我是谁……”她捂住脸,绝望地哭泣,胸腔中一阵窒息。
脑中回旋的是一段空灵飘渺的对话:
“姐姐,自古双生花不可同生,可我舍不得你,你我今日斩断根须,各自修行可好?”
“咱们姐妹二人就此在昆墟山脚诀别,你往南我往北,再不相见。”
……
未染凡尘的花灵至真至纯,无欲无贪,她们姐妹二人自未成形时便克服本性,相互谦让,制衡,共同生长,待到历劫期,合力斩断根茎,二人一左一右手臂皆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痕。
她们受尽皮肉撕裂之苦,只为彼此能活,她们愿从此相隔天涯,此生不见,唯恐贪欲使然,相见相杀。
“我是玉珑!”跌坐在地上的玉珑猛然抬头,睁大了眼睛,凄惶地看着那个站立的女子。
美人幻影泪光盈盈,眸中流露而出的尽是疼痛和酸楚。
泱泱幻境之中,是那年玉珑与玉玲分别许久在山林间重逢的场景。两张同样的脸相对,如同照镜。
眸光相对的瞬间,她们犹如魔怔了一般,两双同样的眼眸里竟然各怀杀机。
因为她们都游历了人间,都有了各自的情爱,都渴望长久,可偏偏,双生花不可同生,否则枯萎的速度成倍增加,寿命极短。
倘若杀掉对方,就可以长久活命,执念一旦生成,相见必会相杀,这是双生花灵逃不开的宿命。
林间的风呜呜作响,落叶萧萧,玉珑攥紧了那块白玉佩,一瞬间双眸含泪,她缓缓抬起手,摊开的掌心,是一块古玉:“如果你见到楚琅,替我交给他……”
玉玲没有接,亦没有动手。
两人久久对峙着,却听见一阵疾步马蹄声,来人正是楚晏,他望着二人有刹那的惊诧,但是旋即很快反应过来,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玉玲望着他,惊讶与焦急,她竟然有一瞬间的担心,他真的会帮助她杀掉玉珑:“阿晏……”
毕竟双生花灵的传说,楚晏是知道的。
玉珑颤抖着睫毛闭上了眼睛,一滴晶莹的泪自脸颊滚落。
“嗖――”地一声,箭穿过林间树叶,玉珑听见了皮肉刺破的声音,却未曾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她徒然睁开眼睛,血已经溅满了她鹅黄的裙衫。
玉珑抱住胸口中箭的蓝衣女子,失声恸哭:“姐姐……”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那个叫做楚晏的男子。
怀中人眼中流露出死不瞑目的神情,她看向楚晏的眼眸,惊疑和伤痛一览无余。
“玲儿。”楚晏翻身下马,蹲在了玉珑的面前,挑着她的下巴,唤得深情。
“不,你认错人了……”玉珑哭着摇头,一团幽幽的光钻入她的体内,两人的记忆交融回旋,她看见楚晏身后的黑衣人抬手施着什么法术,接着便是草木颠倒,人影重叠,一片混沌之中,再无知觉。
6
幻境里的树林在楚晏抱着玉珑离去的那一刻消弥,月桂树下的蓝衣美人亦随之如莹光星子般散去。
“姐姐!”玉珑扑过去,却抓不住一片衣角。
花灵死去时,若心有执念,便可凝出一段幻境,幻境会寻一宿主保存,而那面镜子,便是幻境的宿主。
多少夜噩梦醒来,她都凝望着镜子里的人发呆,却从未想过,镜中人一直都是姐姐的亡灵。
她痛哭着,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了。她扯唇露出一个难看无比的笑容, 终究是,逃不过宿命。
明晃晃的记忆,她都想起来了,月如流水,在那无垠的草原上,萤火翩飞,笛声悠扬,鹅黄羽衫翩然而舞。
少年容颜俊朗,带着些不可一世的倨傲,却独独对一个姑娘眉目温柔。
少年手把手地教她吹笛,少女却能像变魔术一样从手心生出一朵泛着莹光的花,引得他惊奇不已。
“我有一个胞胎姐姐。”玉珑望着满天星辰,手指指向南方:“她在那里。”
“你要去找她吗?”楚琅问。
“不,我不能见她。”玉珑笑了,灵动的眸子,带着些许凄凉。
“哦,为何?”
“因为我们相见的时候,就是死别的时候。”少女的声音空灵飘渺,宛如天籁。
那是她再也无法回到的过去,那个少年,是她再也找不回的心上人。
玉珑看着自己那双手哑然失笑,她知道她情殇已深,精气已经耗尽,她就要枯萎了。
只是,她还要做最后一件事情。
“玉珑姐姐!”一个身着雪白羽裳的少女忽然从殿外窜入,微喘着气道:“那个道士随着瑄王入宫了,姐姐快随我离开吧……”
屋内紫檀木香气迷人,烛光映着玉珑靡丽妖冶的容颜,她启着红唇:“我……想再见他一眼。”
少女眸光潋滟,蹙眉深思,很是不解。
“你走吧。”玉珑袖一拂,掀起珠帘入了内室。
少女歪着脑袋,看着玉珑的背影,抿了抿唇。
鸳鸯塌上的男子已经沦陷在深深梦魇中,痛苦不已,待感觉到一只凉凉的手伸来,楚晏一把将其抓住,神态迷醉:“玲儿。”
玉珑艳丽的指甲勾勒着他的下颚,红唇抵至他耳畔:“姐姐被你亲手杀死了,你不记得了么?”
“你胡说!”他失心疯般地拼命摇着头:“玉玲没有死!没有死!”
吼着吼着竟然呜呜咽咽起来:“她没有死……”
珑儿望着他这副痴狂的模样,不由笑出声。
笑着笑着眼角眉梢落尽凄哀凉,最后滞住,眸光逐渐妖异。
楚晏痛苦地抱住脑袋,满面通红,额头青筋暴起,痛苦不堪:“呃……啊……”
“我的姐姐啊……”玉珑望着屏风上的血色鸳鸯,手抚上楚晏的脸颊,纤长的指甲陷入楚晏的皮肉中,容颜瞬间扭曲狰狞:“你欠下的,我要你还给我!”
她已逝的亲人,还有她错过的爱情……
7
玉珑记得昏厥前的那一瞬间,她竭力想要告诉楚晏,她不是玲儿,他认错人了,杀错人了。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他哪里是认错,又怎么会认错?
他分明是故意的!趁着她妖化之时意识混沌,用秘术封存她的记忆。
双生花同根而生,心有灵犀,他不知道的是,她的记忆恢复的同时,姐姐的记忆也涌进了她的脑海。
姐姐曾看见的场景,她同样能能想起。
原来,林间重逢的前夜,姐姐曾目睹了他悄悄篡改了那道藏于密室中的圣旨。
这便是他要姐姐死的缘由,杀人灭口。纵使万般情深,也抵不过他的江山社稷来得重要。
楚晏亦看见了她手中的玉佩,得知了她是楚琅的人,这么多年,楚琅一直是众星捧月,而他楚晏,贱婢所生,命如草芥,纵使拼命活了二十年,也得不来皇帝一眼的青睐。
杀人诛心,楚晏害她失忆,利用她与楚琅的关系,将楚琅伤得彻底,再趁着楚琅被先帝冷落,剿灭前朝党羽博取功勋,整治朝纲,昔日落魄皇子,一跃成帝王。
至于三千宠爱集她一身,亦不知将她当做玉玲出于对姐姐的愧疚想要弥补,还是这么多年都争不过楚琅的心有不甘。
她想起了之前听到的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自幼受尽荣宠,要什么有什么,可偏偏,我得到了她。”
“呵……”玉珑笑得轻蔑又讽刺,楚晏的那张脸已经是面目全非,血染了一床,他疼痛得拧眉,却仍旧口齿不清地喃着:“玲儿,玲儿。”
“既然你这般念她,那便下去陪她吧!”玉珑手心一团幽光,扬起尖利的爪子。
“妖孽!”一团黄色忽的从窗外掷入,击得玉珑从床榻滚落在地,吐了口血,抬起眸子冷森森地看着那个道士。
士兵从门外涌入,齐刷刷地剑指向她。
她撑着身子欲要起身,却被又一张纸府灼烧得趴下,身上已经是鲜血淋漓好几道口子,金簪落地,头发散乱,她捂住胸口,口中含血,痴痴笑着。
世人皆道妖魅惑心,可又有谁知道,人心才是这世间最深的渊。手足相残,爱人相杀,充满着欺骗和背叛,谁更残忍和狠毒呢?
楚晏被囚于地牢,脏乱不堪的头发下是一张被划烂的狰狞面容和一双浑浊的眼睛,他握住栏杆,竟是流下了两行眼泪来。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最爱的那个姑娘,早已经死在了他的箭下。
这么多年,他一直被人踩在脚底下,受尽欺辱,他楚琅凭什么?凭什么生来就高他一等,凭什么……
这世间总有他得不到的不是么?玉珑背叛瑄王的消息就是他楚晏传散出去的,他就是要让楚琅尝尝失去和无法得到的滋味。
他时常觉得她是玉珑,那样他就会有一种赢了楚琅的快意,又总是把她当做玉玲,毕竟玉玲是这么多年不计荣辱得失,唯一对他真心的姑娘。
这两种感觉交错的时候让他宁愿自己疯掉,宁愿就这样浑浑噩噩沉沦下去。
他之所以能如此容易地被花妖蛊惑,一切皆不过是他的心魔而已。
8
玉芙宫外天色黑沉,浓云蔽月,层层侍卫将这座宫殿围困住,楚琅缓缓转身,留给玉珑一个决绝的背影和一句冰冷的话:“烧,连同这座宫殿也一并烧掉!”
“是!”道士闻声迅速扔出几张黄色符文,符文飞起,贴在大殿的四方。
玉珑身上的伤口不断涌出血来,符文落到殿上时她犹如被雷劈了一般,疼痛得浑身颤抖。
十几个火把同时扔到了大殿周围已经布置好的煤油上,火光滔天,浓烟窜起,楚琅缓缓转身,星火映入他冷寂的凤眸。
他看见连绵火焰之中的女子唇角含血,那双被火光照亮的眼眸好像在笑,她笑什么呢?是笑他当初愚昧无知吗?
今日种种,不过都是她咎由自取。
“陛下,陈相忽然暴毙……”一个暗卫匆匆而来,伏在楚琅的耳边道:“那个老狐狸,竟然也着了这花妖的道,被吸干精气而亡。”
楚琅望着玉珑的眼睛,火星子在她的眼眸中闪过,像极了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萤火虫在她的眼前翩飞。
他微微启唇,却终究是没有唤出那个在心中回荡了千千万万遍的名字。
直到那女子的身形渐渐消散,楚琅才忽然疯了一般地奔跑过去,神情惊慌。
“陛下――”周围惊声连连,燃烧着的横梁倒落下来,他才踉跄后退了一步。
殿中女子不知何时已化成了一团散碎的花瓣,狂飞乱舞后片片凋零,最后被火瞬间燃成灰烬。
周遭侍卫宫女看着这一奇观皆唏嘘不已,道士见状后大喜,提着袍子跪地:“恭喜陛下,花妖已灰飞烟灭,陛下圣明!”
众人见势皆跪在了地上,齐声道:“陛下圣明!”
楚琅背对着众人,望着这星火满天,早已面色惨白,指尖颤抖,唇角勾了勾,笑得格外凄惨。
……
弑昏君,斩妖妃,百姓皆道新君圣明。
一代妖妃的传奇终于落下帷幕,成了酒庄茶馆的座下奇谈。
“啊……这个最重要的是,晏帝宠她无度,她却还不知足,入宫三年间,她私会朝臣,搅乱朝纲,生活一度糜腐不堪。”说书先生手执一卷书,说得唾沫星子横飞。
“何止何止,我听说那花妖吸人精气,吃人肉,杀人无数呢……”又一个声音腾起。
“诶诶诶,我大舅爷家的儿子当初在宫中当差,亲眼见到那花妖临死之时还妄想勾引陛下,幸在陛下英明……”
……
只是没有人会知道,生命的尽头,她眸中含笑,是因为她又看见她的心上人了,犹似那个满天星辰,清风朗月的夜晚。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