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叶池边出剑光
文|筠心
今天是夏至,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日子。六月还没过去,我却急着想把六月的诗整理出来。情绪低落,需要文字解怀,这是一个原因;此外,在这样的心绪下,我估计短时间内,写不出诗来,所以不如将现有的打包了吧。
六月十三日,我和先生去打疫苗,地点在离家车程二十来分钟远的体育馆内。那天天气真好,艳阳高照,体育馆周围丛丛如海的虞美人花,红若榴火,热情地迎送着川流不息的人们。打疫苗的过程很顺利,从进门到出门不超过半个钟,其中还包括了打完针在里边休息的那一刻钟。我也顺便练练蹩脚的荷兰语,七分真听懂,三分靠瞎蒙,好歹是对付过去了。接种反应是胳膊微疼,向上举使不出劲,但是一天后就恢复如初。总之,关于打疫苗,一切比我们想象的要轻松。
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六月十六日外甥的孩子提前一个多月降临人间。我们接到喜讯,立刻赶往医院,带着几个月前我亲手织的鹅黄色小背心,一个按中国人习惯的红包,以及一张按荷兰风俗的祝贺卡。那家医院曾在去年三四月间,因为新冠病患蜂拥,医疗资源几近崩溃,上过电视新闻;如今,走廊上人影稀疏,一片祥和宁静,尤其工作人员的友善,令我们直感叹外甥选对了医院。躺在保温箱里的小宝宝,我们看了好久。临走时,那个胖胖的护士说:“想看随时过来!”听说,荷兰人只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难怪她的语调里满是柔情。
医院外也是成片成片的虞美人花海,与热烈的夕照呼应着,让人睁不开眼睛。坐上车,我突然默念起李后主词《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伤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来了!那个柔软到,可以化解世间所有的小生命,让我想起久远前的往事:初为人母的我,那种喜悦与慌乱......俯仰之间,竟过去了四分之一世纪。我曾打印“让过去过去,让未来到来”,装在相框里,放在儿子的书桌上。但实际上,我自己也做不到,小小的一个口子,“过去”便又疯狂倒灌了。记得,这是人类的共性吗?还是我与生俱来的基因特质?
小园初夏
风影蒲陶叶,蝶衣豌豆花。
人闲莺语碎,一卷伴窗纱。
很久没有写五言绝句。前几天听王步高教授《诗词格律与写作》讲座,其中引前人说:“五言绝,调易古;七言绝,调易卑。五言绝,即拙匠易于掩瑕;七言绝,虽高手难于中的。”醍醐灌顶的感觉:身为“拙匠”的我,不妨多写写五绝!于是,福至心灵地有了三首。
我家的后院面积不大,风景亦不算佳,但一年四季倒是生机勃勃的。两棵高耸的柏树,森绿养眼;密密麻麻的爬藤将一面假山,缠绕得看不出一丁点原貌;黄菖蒲与睡莲霸住了小池塘,冬天则能望见鱼儿的身影。以上皆是前房东所留。属于我们新建的,是篱笆墙边上的葡萄架与豌豆棚。
尤其豌豆,是今年春天刚种下的。在我的家乡,豌豆被称为花蚕豆或金蚕豆,四五月间上市。无论带荚盐水煮熟,还是剥豆蒸、炒,皆可口。我的公公就种了一畦豌豆,收获季节,即使天天吃也不生厌。荷兰气温低,五月末豌豆花才开,豆荚饱满则要六月,已是夏天。我们种了九颗豌豆,这几天挂了不少豆荚,不知能凑够一碗否?
我的书房在楼下,推门出去就是后院。读书眼乏时,望望绿油油的葡萄叶,追逐一下如豌豆花般的白蝴蝶,耳边是清脆的鸟啼声......从清晨的凉风,到黄昏的斜阳,到深夜的灯影,不知不觉又是一天。
山路
小序:时遇老华侨林生,他每次都提回国探亲事。
薰风生稗草,暗雨谢蔷薇。
山路逢邻叟,谁知又话归。
经常在小山坡遇见林生,每次聊一点,次数多了,大致拼凑出一个老华侨的故事。他是香港人,十二岁时跟随父母来到荷兰,迄今已将近半个世纪。奇怪的是,他依旧能说一口标准的粤语,真正应了那句“乡音无改鬓毛衰”。最初,我与他粤语交谈。因为我曾在深圳居住八年,会说粤语,所以他觉得亲切,我猜应该是这样的。后来,为顾及我先生,我们开始说普通话,谁知同样畅谈无阻。原来比他小八岁的妻子,她来自福建省三明市。
去年五月,林生得过新冠肺炎,虽然毫无症状。他工作的肉联厂,总共三千员工,最多的一天检测出五百人感染,上了电视新闻,后来关门整顿了一周。好在他的妻子、儿女没有被传染,真是万幸。不过,胆小、体弱的妻子至今与他分房而眠,令他有些无奈。
林生心心念念回国探亲事,也是因为妻子。岳父母八十多岁了,还能见多少回呢?妻子是保洁员,顶多一个月探亲假,疫情期间,真的不够用啊!每次聊天的收尾,他总是问:“明年不知能成行否?”听到我们肯定的回答,他便连连点头:“希望如此啊!”
初夏的山路上,野草疯长,蔷薇花因雨凋零了一地。望着林生远去的背影,我在心里默默地祝他好运。
睡莲
小池红玉影,病去睡莲开。
花靥谁曾似?风鬟照水哀。
好的诗词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写入人心。比如唐朝诗人裴夷直的《病中知皇子陂荷花盛发寄王缋》:
十里莲塘路不赊,病来帘外是天涯。
烦君四句遥相寄,应得诗中便看花。
不得不承认,我写五绝《睡莲》是受了此诗的启发。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晚年居住在巴黎郊外的吉维尼小镇,他为居所院内的一池睡莲创作了大量画作。欣赏过莫奈的睡莲后,人们慕名前往那个人工挖掘的池塘,结果大失所望——居然这么小!这种出乎意料有点类似李白写“桃花潭水深千尺”,我们却看到......但我想,莫奈的睡莲池至少比我家后院的池塘要大。
那是前房东的作品,大半池种睡莲,小半边植黄菖蒲。初夏时节,蜻蜓蜜蜂飞舞,甚是热闹。不过,真的很小,十人座圆桌面的模样。因为捞水草,钉耙戳破了池底的油布,有点漏水。雨水少的时候,得放自来水补充。我先生说过好几次,不如填了吧,还能节省水费;我说,继续留着吧!
六月中旬,我小病了两三天,吃了止疼药,也不顶用。之前热衷于前院后院看樱桃、李子、韭菜、豆荚的我,深深地体会了“病来帘外是天涯”。直到身体爽利了,才发现池塘里的睡莲开了,静静地贴着水面,或藏在层层有裂缝的圆叶中。我为睡莲拍了好多张照片,却挑不出十分满意的。那种白里透红的美,让我想起母亲的话:“十三四岁的你呀,好看得就像一朵莲花,只可惜那段时光太短了......”
域外重午
莫非佳节又端阳?蒲叶池边出剑光。
挝鼓撞钲宗子梦,盘丝系腕澡兰香。
昔年吴越寻常见,今日缥缃珍重藏。
帘外樱桃红欲堕,终须角黍抚衷肠。
自注:宗子梦即张岱《陶庵梦忆》;澡兰香即吴文英端午词。
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言:“七言律不难中二联,难在发端及结句耳。”而顾随先生在《宋诗说略》中坦言:“余作诗用典有二原因:一即才短,二即偷懒。”以上两段话,与我作七律《域外重午》的体会高度吻合。
睹黄菖蒲花开便知端午近,再者父亲的生日即端午前一天,所以我年年记得龙舟节,尽管身处荷兰。家里粽子倒是常年有,因为我先生自己会裹,肉粽、豆粽冰箱里贮藏着。但正值端午节,其滋味还是与平日不同。因此我说“终须角黍抚衷肠”,此亦大实话。儿子在中餐馆上班,中荷顾客各占一半。今年端午节是周一,但他下班挺晚,说生意火爆,座无虚席——清一色华人。
“挝鼓撞钲”四字偷自张岱《陶庵梦忆》中“金山竞渡”篇;“盘丝系腕”照抄吴文英词《澡兰香·淮安重午》的发端。你说,我是不是才短或偷懒呢?也是无奈,当年亲见的一幕幕,如今却只能在梦中或书中寻找了。又读陈与义的端午词《临江仙》:
高咏《楚辞》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此地无榴花,不过虞美人花的火红,应该能比得上吧?
* 图片系作者自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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