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时莲子,春风又生
——记吴祖光话剧《风雪夜归人》之魏莲生
作者:陈沁
沉时莲子,春风又生——记《风雪夜归人》之魏莲生1942年的冬天,吴祖光桌前摊着一本书。这个时候,从前寒暄的朋友走动少了,就连成天搁街头被人骂的那个“骚娘们”刘盛莲,也不来了。触着厚叠的雌黄纸质,先生的笔印着这样的人间哀叹——“我试想揭露一下,在轻颦浅笑的背后,有世人看不见的悲苦;在酒绿灯红的底面,有世人体会不出的辛酸。” “吱吱吱”,外面的声音挺大,风撞上了先生的窗棂,啄字里躺着的人物,隐隐约约的,刘盛莲立起来了,他不再死去。这个勾勒出轮廓的夜晚,他背着一只手,另一只红袖柔柔地做着动作,手中擎着的扇子在袖袍里滑上滑下,渐渐地要显出个名堂来。这个肉体,或许不再叫刘盛莲,他有个代化的名字: 魏莲生——沉时莲子,春风又生……
沉时莲子,春风又生——记《风雪夜归人》之魏莲生沉时莲子,春风又生——记《风雪夜归人》之魏莲生
上世纪40年代末期。大官阀苏鸿基的院子里头,一个抓着扇子的老头儿,头上罩着块破布,浑身的长衣衫勾勾烂烂,他佝偻着腰扶假山石,一步步挪,往小乞丐火堆边凑。天上下的雪,落到他的脚底、嘴边上,叽里呱啦从他口里拉出一大堆话。“好大的雪,好大的世界!”,他张开手臂,头仰着天,妄议着,全然不顾孩子胆惧的叫声,自然也就听不到墻壁上正屋里传来的慌乱。两个老翁,一个苏鸿基,一个徐甫成,被玉春失踪吓得六神无主。两发鬓白的苏鸿基,他们的老院长,眉毛眼睛挤在一起,连连地苦笑拍手:“玉春,玉春哟……” 空旷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人,曾经,这里是多么的金碧辉煌,宽敞明亮!自己备了茶宵等他下戏,而后拍拍他肩,贴耳边轻吐热气,有意无意地逗弄他胸前的花球。他一副娇美的女妆,老爱冲自己弯腰点头,傻呵呵地笑。比乞丐还低一等的阶级,有名伶的衔头,有盛大的排场和脸面,不应时时刻刻有丈夫的醒悟。他只需乐不可支地接过一串铜钱,再把银子塞到马大婶一类穷人家手里,乘着借花献佛的方便施善。炙手可热的官场,他若忘掉屈辱、沉作莲子,便可得到长久的“欢乐”与安宁。
沉时莲子,春风又生——记《风雪夜归人》之魏莲生然而,莲子能养成蕴藉的秀气,其体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以致干瘪下陷,虽味甘而微涩。魏莲生的命运,就有那金镯子的功夫,这金镯不是他贪多贪少采得的;是玉春送的,可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这是顶值钱顶管用顶长久的”,临别一诀,她从手中脱下交予他,这不过是苏老爷的恩宠,苏老爷苏鸿基是什么人物,徇私枉法,勾结苟合,这金镯子上已经渡了多少层他的晦气呵!“我们要找到一条新的路,不再受他们的脸色,不用过苦日子了!”在旁若无人时,两个“小口子”这样想。可他们怎么知道,一切都仰杖于苏家物质条件的彼此,怎么可能逃脱得开,怎么可以擅定未来?于是,在管家王新贵大肆嚷嚷之下,莲生毅然决然地背手而去,玉春的手中也不会有那柄折扇了。“你要多记住我的好处,忘了我的坏处”,莲生言过其谦了,其实,他哪会有什么坏处。对待蓉生,他感恩戴德,逃亡了还要携上自己的亲师兄。之于她,他含羞半露,看重情义,相望脉脉时突然伸过来的手,良夜里他亲手为她摘下的海棠花。月光撒在脸上时他干净好看的笑容,映在眼底,是那样的令她动容,过目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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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运气好呀,倒仓后嗓子没坏,祖师爷赏饭吃呀,怎能说唱就不唱呢!”师兄李蓉生,是个过了气的花旦,跪在地上求他,可再怎么苦口婆心,都挽不回他罢戏后驱逐出境的代价。 “你不唱戏了,犯什么毛病呢?” 他的戏迷陈祥,是一个出了名的捧角魔人,成天溜戏子家里舞刀弄剑,听见这个消息,竟奔过去紧攥住他的手,晴天霹雳似的。
沉时莲子,春风又生——记《风雪夜归人》之魏莲生“陈先生,您是个学生,就得读书呀,怎能不务正业呢?” 莲生无奈地开导,这是他对陈祥的告诫。可他自个儿退出梨园行,就是务正业吗?匆匆赴往一个不熟悉的环境,丢了饭碗,没了捧角的票迷们,从小只学了唱戏的孩子,涉世未深,靠什么糊口呢?
沉时莲子,春风又生——记《风雪夜归人》之魏莲生“您好好想想,什么是苦日子?什么是好日子?”
“要我说呀,苦日子就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关在笼子,听人家的高兴,看人家的脸色。”
“那什么是好日子?”
“明天,明天就是好日子!我们离开这间发烦的屋子,不用见那些起腻的人,闻不到熏人的铜臭气,再也不用给人家消遣解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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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些话时,他眼眸闪得发亮,激昂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期盼,可曾想,明天在哪儿,哪儿容得下明天?笼子里的鸟儿至始至终都是禁锢的,若乖乖地讨好主人,还可以有一口饭吃,若来硬的挣扎,恐怕就连命都没了。莲生,莲子,本性去火清心,沉得下底气吃梨园行这口饭,牢固好自己的根基,从长计议定是最妙,不伤人亦不害己;反之,图那轰轰烈烈,满嘴颠倒梦想的,只有等来生命淋浊的悲局!
沉时莲子,春风又生——记《风雪夜归人》之魏莲生 沉时莲子,春风又生——记《风雪夜归人》之魏莲生 沉时莲子,春风又生——记《风雪夜归人》之魏莲生一晃间,昏昏碌碌的二十年过去了。苏府外头大风雪刮着,苏鸿基顶着厚实的帽子,蜷缩在椅子上,还盖了毯子,微眯着眼听管家王新贵侃趣闻。
“草台班的人在路上遇到他,死拉赖扯地也要让他救场,您别说,那戏唱得还是好啊,虽然行头破了点,可一眼瞧过去,他就是名角的范儿啊!” 王新贵怎么也料不到的这位,便又是魏莲生!苏院长听着听着,微眯的眼睛睁直了,猛地瞪得老圆。他们下井落石害的魏莲生,操起了旧业,就回到了原来。二十年前的名段《思凡》,本就只能活在戏里,戏台下有玉春,有陈祥,戏台上有他魏老板的莲步吟哦,风华绝代。该是多么永恒的美好呵!可他和玉春都把《思凡》摆到了台下,于是真应了“男怕夜奔,女怕思凡”那句词儿了,他“夜奔”未遂,她“思凡”而离不开锦衣玉食,两人劳燕分飞,相隔天涯!只能共看一轮明月。
沉时莲子,春风又生——记《风雪夜归人》之魏莲生“呼呼呼”,今年冷得可真结实,风粗暴地把《得意缘》的帷幕扑倒,苟延残喘的魏莲生,仍撕着嗓子唱,戏台子,蹋了,人,也散了。他颤颤巍巍地几步,“砰”,压在了破碎的台板上!死没死呢,王新贵没瞧见,只着急着——他们的四奶奶玉春,丢了,不见人了!她披着二十几年又为徐人妇的风尘,踏进了苏家的后院,有没有那堆隔住声音的草,那座假山石,也还在吗?她的魏莲生,埋在茫茫的雪里了。而她矜持且柔媚的脸蛋,是否还挂着昨日的泪珠,在这“好大的世界”里,哀婉着他们的《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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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世界”里,他们终还是又遇见了。你看,她眼中的仿佛,是他着一袭红裳,在绵绵絮下摇曳飞舞,此般,是他们的灵魂交织,她静静地观望着,屏住呼吸,温和的光影里,他的翩翩而姿,面容清雅,点点絮吻着他的发,他的衣衫,他的手,美不胜收!刘盛莲逝去了,但魏莲生却在吴先生的笔下永存,他入了风雪,在这可爱的晚上归来了,一袭红裳,涅槃作自由的、爱的颂歌。他这颗沉韵风华的莲子,终能与她沐着春风,永远地安宁为伴……
沉时莲子,春风又生——记《风雪夜归人》之魏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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