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四八一年(鲁哀公十四年)的春天,鲁国的贵族们在大野(现在山东巨野)打猎,叔孙氏的管车人鉏商捕获了一只奇异的野兽。载了归来,叔孙氏看到了这样一只根本叫不出名来的野兽,认为不吉祥,就把它送给了管理山林的人。博学多识的孔子听说竟然有这样大家都不认识、叫不出名字的怪兽,便前去观看。谁知孔子一见便如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连连地反问:“你为什么来啊!为什么来啊!这是麟啊!”(麟也!胡为来哉!胡为来哉!——胡仔《孔子编年》)说罢,又掩面大哭,泪水连衣襟都湿透了。
叔孙氏听说七十一岁的孔子竟然为了这只叫麟的野兽哭湿了衣襟,也觉得这只兽非同小可,便从管山林人的手中要了回来。
只有学生子贡心疼着老师。他边搀扶着大哭的老师边小心而又好奇地询问:“老师为什么哭它,还哭得如此伤心?”孔子这才止住哭,对子贡说:“麟是瑞兽,含仁怀义,只有政治清明社会和平,遇到仁爱的君王它才出现。可是现在是恶人当道的乱世,物欲横流,礼崩乐坏,麟却出来了,它这是生不逢时必遭残害的呀。你不是看见了吗?它的一条腿已经被粗暴地折断了,‘出非其时而见害,吾是以伤焉!’。”说罢,又是痛哭失声。
子贡最知道老师。他清楚老师哭麟也是在哭自己、哭与自己有着一样命运的知识分子,老师是在为天下众生而悲伤,是在为无力搀救的世道而难过。那就让老师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吧。他知道,处在这个混帐的世道下,也只有老师敢歌敢笑敢怒敢哭。老师见到麟时的那一声“吾道穷矣!”的叹息,是那样的震撼着他的肺腑。子贡后来也终于明白,老师正写着的《春秋》,为什么到了鲁哀公“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便戛然而止。
子贡还将多次经历老师的痛哭。就在老师哭麟的当年,老师最得意的学生颜回死了,死于穷困与疾病。这样一个最好的人却最没有得到社会的任何使用。虽然他箪食瓢饮、却不改其乐,但是社会干什么去了?当政者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会忽略了他、并要让这样一个君子中的君子、贤者中的贤者受着冷遇与慢待、贫困与饥寒?子贡当然不会忘记,老师哭颜回哭得那样的伤心,他的身子就如树叶在风中颤抖。颜回走了。接着,子路又死了,死在老师七十二岁上。这个“片言可以折狱”的子路,也不是寿终正寝,而是死于春秋末年常有的内乱。
老师又哭,还是哭得那样伤心。
接连的打击,就这样降临在已经迫近生命最后时日的孔子身上。
二月五日
终于到了公元前四七九年(鲁哀公十六年),夏历二月五日(周历四月五日),子贡前去看望已经病了的老师。孔子在心里是有着感应的,他越来越想自己的学生了。颜回走了,子路走了,闵子骞走了,仲弓等人都走了,连儿子伯鱼也走了。老师知道,那个子贡该来看他了。果然子贡来了,上午的太阳从寒风里筛下,沐着正在悠然散步的自己的老师。子贡突然感动了,几十年的岁月里,就是这个人像父亲一样用全副的心血教育着一茬又一茬的学子,没有一天的懈怠。他看着这个病了的老师,拄着拐杖,风正动着他的白发与白了的胡须,仍然是那么的高大。高大之中,还更有一种飘逸与洒脱,铸于这金黄色的阳光里。一个想法就在子贡的心里萌动一如星辰升起在夜空里:这个人,眼前的这个老人,这个从百姓中来又归于百姓的人,肯定要成为有人类以来,最为不朽的人了。
子贡看到了老师那急切的眼神。他紧走几步,扑到老师的跟前,攥紧着老师的手。手是这样的冰凉,还有着微微的颤动,子贡本能的更加地攥紧了。他下意识地觉得,要通过自己的手,将自己的体温传给老师。但是他,突然在这寒风里感到着一股强烈的暖流,从这双冰凉的手上传达于自己的心上,还有袅袅的音乐在这暖流之上盘旋。有泪水就在子贡的脸上悄然滑落了。
老师似乎没有看到这些。他埋怨着子贡:“早该来了,怎么来得这么晚呢?”一边埋怨,一边将昏花的眼睛从子贡的头顶望向遥远的天际。有一声叹息,从他胸膛的深处露出。随之,孔子便唱起歌来:“泰山要倒了!梁柱要断了!哲人要死了!——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苍凉如钟,孤寂如磬,清纯如瑟,回响在寒风里。
唱着的老师又哭了。泪水如小溪般欢畅地流淌。子贡听到老师如歌的倾诉:“天下无道久矣,没有人能够尊奉我的主张,‘莫能宗予’。夏朝的人死了,要把棺材停在东厢的台阶上;周朝的人死了,要把棺材停放在西厢的台阶上;我们殷商的人死了,是将棺材停放在堂屋的两柱中间。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坐在两柱中间,受人的祭奠,子贡啊,看来,我就要死了。”
子贡惊诧了。老师真的要死了吗?可是老师却像谈论四时运转一样的超然物外,虽然含着钟的苍凉,磬的孤寂,和瑟的清纯,而那颗心却像这当空的太阳在微笑着灿烂着。
还有那阳光里闪着玉一样莹光的泪水,是老师在哭吗?
他知道,已经不用任何安慰。老师当然是在哭学生,哭自己,哭这个苦了天下苍生的无道的社会。但是这欢畅却又耀着玉的莹光的泪水,又是在欣悦地向这个仍然饱含着温情的世界和世界上的一切挥手作别,更是向着那个刻刻迫近的死亡,招手相迎。这泪水又分明是一条河流的使者,正将老师的生命导入于无际无涯的海洋。
二月六日
齐鲁的旷野里,北风猎猎地吹着。
病了吗?脚步怎么会如此轻盈?踏在这片生于兹养于兹并将要没于兹的土地上,孔子的心里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的感觉。
七十三年的岁月,正踏出着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他欣慰地看到,是他罄尽生命,在中国的大地上犁出了一片文化的沃野。他不能不想,走了之后,在这片沃野之上,还会因为小人的践踏而又荆棘榛榛吗?
孔子捋了一下被北风吹得有些凌乱的胡子,将目光洒向空旷的田野,也洒向自己曲折斗转的一生。他经验过多少小人的行径啊,也屡屡被那些得势的小人们所伤所害所欺所骗。
我们至今翻阅《论语》,仍然能够感受到孔子对于小人的憎恶与唾弃。他们是毁坏社会的蛀虫,也是毒化社会风气的苍蝇与蛆虫。在整个《论语》里,孔子有二十四次提到小人,只有四次是指平常的普通人,而二十次全是或刻画或直斥这种缺德的小人。
孔子在《论语》第一篇《学而》的开始部分,就对这种小人进行了第一次刻画:“巧言令色。”花言巧语,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会讲大道理,会往领导心里奏事,并能装出一付伪善的面目,但是有一条,就是不真做正经人。“匿怨而友其人”(《公冶长》),这是说小人的阴险。他明明对人心里藏着仇怨、嫉妒,却装出一副公允甚至亲热的样子,与人周旋,遇到机会就会暗咬一口,甚至可以致人以死地。
正如小人是君子的一面镜子一样,孔子也好把君子当作一面镜子,用君子的光明与磊落,照出小人的小与卑鄙与阴险来。如孔子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颜渊》篇)小人就烦别人的美别人的好,别人一美一好他就心里难受,有时难受得百爪挠心似的,想法阻拦非要破坏或者迫不及待地去扒个豁子。于是,“成人之美”也就成了大家欣赏的一种君子之风。“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篇),君子能够团结别人,却又坚持自己的意见,不会随声附和,而小人正好相反,只是根据自己的利益说话行动,哪怕明知是个谬论,只要对自己有利,也会坚决赞成。“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同上),君子安详舒泰,从不骄傲凌人,小人却把手中的权力(哪怕是一点点小权力)用在盛气凌人上。究其根源,君子知道尊重人、尊重人的劳动,而小人则只考虑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利益,从来就不会也不懂得尊重人、尊重人的劳动。
对于君子与小人,孔子有一句大家耳熟能详的总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述而》篇)。这里孔子是说的胸怀胸襟,也就是我们老百姓常说的心眼。君子是大胸怀大胸襟大心眼,坦荡正直,光风霁月,哪怕泰山压顶也会泰然处之;小人则是窄胸怀狭胸襟小心眼,卑鄙龌龊,阴暗险冷,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利,当狗做猫都行,就是不做人。
虽然孔子不会像道家所提倡的那样“以德报怨”,但是他也早已释怀了。小人的脏总是脏了自己,将自己的丑陋显于世上,更把君子衬托得益发高大与光彩起来。孔子的嘴角间,露出了一丝别人不易觉察的微笑。他从脚下抓起一把土,轻轻地扬起,让风吹去。他的那些对于小人的曾经的憎恶,也如这沙土一样随风散去,只留下怜悯在心头热着。“举枉措诸直”,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让小人得势、君子碰壁,但是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社会会长久吗?违了公理违了人心怎么可能长久呢?小人不也是受害者吗?在社会与时代的鼓励与怂恿下,他们让自己宝贵的生命酱在污秽之中,并成为对社会与他人有害的蛆与蛀虫,这是可悲可悯的呀。风中的孔子,期待着自己用数十年岁月所耕耘出的那片文化与教育的沃野,能让更多的君子长成大树,甚至期待着在中国层出不穷的小人,也能够在这片沃野里变成君子,过上几天光光明明、坦坦荡荡的日子。
风越来越大了。太阳,正在东方升起。
二月七日
孔子不知道,云彩是在夜间涌起的。但是他似乎对于云彩的蔽日并没有什么感觉,心头仍然晴朗着。
后世加给他的头衔他当然无从知道,但是学生们已经把他尊为“圣”了。他记得那是在与子贡的一次谈话中,子贡曾经问他“夫子圣矣乎?”当时他回答子贡说,“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诲不倦也”。子贡这时就说:“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即圣矣!”(《孟子·公孙丑上》)
其实,称号是什么有什么意义与关系呢?在他一生里,不管穷通与否,他不过始终在以一个君子要求自己罢了。一部《论语》,竟有一百零七次说到君子。他曾经告诫过自己的学生子夏,要他们当君子儒不要当小人儒。当老师的,自然要言行如一、表里如一、做好表率了。
将天下苍生的苦难担在自己的肩上已经很久了。君子不担谁还去担?头破血流过,走投无路过,甚至还遇到过看似无法越过的绝境。但是有过一刻的忧愁与恐惧吗?没有,从来没有。“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七十三岁,不能算短了,谁能知道一个无愧无悔着的生命,是多么的快乐吗?
他为担着天下苍生的苦愁而快活着。那是站在人生的高处,有风雪雷电,有险峰幽谷,有悬瀑深潭,有峭崖危石。有这些当然要万苦千辛,要有炼狱般的考验,但也正因为有这些,才有着常人没有、小人更是无法享受到的巨大的收获与欢欣。
“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篇),让死神把生命拿去好了。能够拿去他的生命,却无法拿走一个君子心头的仁爱,因为他的仁爱已经在他的“道”中载着,直奔后世而去了。这种仁爱是什么?这种仁爱就是既可以把幼小的孤儿也可以把国家的命脉都交付给他,就是在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也不会有丝毫的动摇与屈服(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也——《泰伯》篇);这种仁爱就是
“修己以安百姓”(《宪问》篇),修炼自己君子的德行,让天下苍生全部得到安乐的生活。
那是谁?那是他吗?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孔子正从远处而来。他乘着殷朝的车子,穿着周朝的服装、戴着周朝的礼帽,奏着尽善尽美的韶乐,而所处的时间,正是在夏禹的时代(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卫灵公》篇)。
大禹的时代是那样地令人向往。大禹承接了舜的帝位之时,就接受了舜的嘱托——四海固穷,天禄永终(《尧曰》篇)——假如天下的百姓都陷于困苦贫穷,上天给你的帝位也就会永远地终止了。就是这个大禹,宁愿让自己办公室的建筑简陋得如百姓的住房一样,也要省出财力去为天下兴修水利。就是这个大禹,
“三过家门而不入”,而且是新婚之后的第四天就长别家人,领导人民治理洪水去了。就是这个大禹,“亲自操稿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庄子·天下》)。杂为治理,腓是腿肚子,胈是肉,亲自──看来“亲自”一词古已有之──操着家伙,顶风冒雨,带头苦干。不仅干,还是真干实干长干,不然不会干得腿肚子上没了肉,小腿上磨光了毛。
戴着周朝的礼帽,乘着殷商的车子,奏着韶乐的孔子,正从远处而来,走在夏朝的时空里,并高声地咏唱着:“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泰伯》篇)——舜和禹真是高大而又崇高啊,他们拥有天下、富有四海,却整年地为百姓操劳,从来不为了自己。
二月八日
是雪在翻飞吗?
孔子望着窗外混沌的世界,有一缕留恋的火苗就在胸中窜起着。
他最是难舍自己的学生。
一个一个,三千个学生就在这雪的翻飞中挨个从自己的面前走过。
多想让他们停留一下,好再摸摸他们的脸他们的头他们的手。就是闭上眼,光凭手,也能摸出是颜回还是子贡。多想为他们掸去身上的雪,再为他们端上一碗开水,让他们捧着慢慢地喝,既暖手又暖身还暖心。但是得提前交待那个性急的子路,水烫,要慢慢地喝。不然,肯定会烫着他。多想听听他们读书的声音,那是比天簌、比韶乐都要美妙百倍的音乐啊,那是可以忘生忘死的声音啊!不管是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还是汗流浃背的三伏酷暑,一旦学习起来,大家总会忘掉了寒暑,出神入化于精神的妙境里。更想再与学生们来一番越磨越深、越磋越透的辩论,哪怕受更多的抢白、更多的质疑。那是心灵与心灵的碰撞,有照亮灵魂的火焰燃烧不息。颜回走过来了,我得告诉他,还是要好好保养一下身子。这不是樊须吗(即樊迟,姓樊名须字子迟,亦名迟)?不要走得这样匆忙吧,是不是还对于我骂你的“小人哉,樊须也”有所不满?那次你问种庄稼和种菜的事,我确实是不懂,当时也有些躁,话是说过头了。我现在想起来,学会种田与种菜有什么不好呢?我不是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话吗?老师也有不知的事情,你问得好,你不想再问问别的什么吗?问吧,问吧,老师真想听你的提问呢!
可是,谁也没有停留,还是一个一个的,从孔子的面前走过,向前走去。
但是,在这雪落中华的时刻,无限留恋的孔子,从学生那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听到了一个嘹亮的声音,在雪野中回响:仁者爱人,仁者爱人。老师笑了,这是樊迟的声音啊。老师继而哭了,笑着哭了,因为他听到了这整支队伍共同发出的生命的大和唱:仁者爱人,仁者爱人……
“德不孤,必有邻”(《论语·里仁》),有道德的君子从此再也不会孤单了,这一列学子的队伍,还会无限地延长、延长,壮大、壮大。
一种莫大的欢乐与幸福,就这样充盈于孔子苍茫的胸际。
不远的将来,又有一个叫孟子的君子大儒,还在感叹着孔子当年的欢乐与幸福。他告诉世人:“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一乐也,而王天下不与焉。”这种欢乐与幸福,给个皇帝也不换!岂止不换,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欢乐与幸福。
雪下着。孔子笑着哭了。
二月九日
他知道母亲在等着他。
那个叫颜征在的女性,注定要因为儿子而流芳永远。
母亲墓前的树已经长得又大又粗了,而母亲的容颜却越来越清晰如同就在眼前。虽然学无常师,但是母亲当然是自己的第一个老师了。母亲在困境中的从容与果敢,母亲对待生活的乐观与进取,还有母亲一视同仁地照顾抚养身有残疾的哥哥,以及母亲待人接物的得体与大气,都是那样潜移默化地教育着年幼的孔子。那座尼山和尼山上的那个山洞,好多年没有登临了吧?母亲生前可是常常会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朝着那个方向走神呢。
尤其是母亲的笑容,美,还带着一种莫名的宽容。身体病着,可是只要一看见儿子,笑容就会自然地浮现在脸上,是那样的温馨。流亡的十四年里,母亲的笑容就常常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从而给自己艰难的行旅增添起力量。她曾为父亲献出过如花的青春,她更无言地为自己的儿子献出了整个的生命。
如果没有年轻时做乘田、委吏的经历,怎会有后来“弃天下如敝屣”的胸怀与气度?
在孔子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除了母亲,还有自己的妻子亓官氏。太苦了她了,在那十四年里,她是怎样度过的“守寡”一样的时日呢?其中的艰辛当是一言难尽的。一丝愧疚就在心上浮起了,还有一声轻轻地叹息。
对了,还有那个南子。她也早已不在人世了。但是她的好心她的照抚虽然被世人、包括自己的学生所误解,但是孔子心里是有数的。一种感激总也在记忆的深处藏着。十四年的流亡之旅,七十多个国君与大夫,没有哪个能够真正理解孔子重用孔子,倒是这个担着好多“风言风语”的南子,对孔子有着真正的敬重。多少年了?也不用去计算了,但是那次相见却如昨天一样。还有她在帷幔后面的回拜,和回拜时所披戴的环佩玉器首饰发出的叮当撞击的清脆声响,都历历如新。如果母亲健在并且知道南子对于自己儿子的好,肯定也会对南子有着好感与感激的吧?
雪一定会把母亲的墓盖得严严实实了。等着我母亲,儿子就要来了。
二月十日
黄昏。
点上那盏灯吧。多少个这样的黄昏与多少个夜晚,就是在这盏灯下,孔子让自己的整个的身心,投入在这些文化典籍之中。投入其中,犹如鱼在海中鹰在云上。
双腿已经有些麻木与僵直了,只好斜靠在床头的墙上。把那断了牛皮绳子散落了的竹简重新穿好,再打上牢稳的结。手也不听使唤了,一个结就要打好久好久。但是孔子的头脑却空前的清楚,犹如雨后的春晨。
就是闭上眼睛,他也熟悉每一片竹简和竹简上的每一个字。有时,他会觉得,这些竹简比自己的儿子还亲。那些个权贵们是不把这些东西真当回事的,他们没有工夫去想想它们的价值,当然更没有工夫去看上一眼。即使迫于应酬必须要学习,也总是在皮毛间打转,很少能从肌肤深入进灵魂中了。
连睁开眼睛都觉得难了。干脆闭上眼,只用手轻轻地柔柔地摩挲。
有风从窗子的缝隙中探进来,灯光好似春天的柳条般摇曳着。孔子的身影,也便在墙壁上荡来荡去,是那样庞大,又是那样坚定。
那只一条腿受伤的麟已经死去还是回归了山林?手中的这些竹简,却是比麟更有生命力的生命啊!它们就如这盏灯吧,看似脆弱得很,轻轻的一口气就可以把它吹熄。但是,当它们已经刻在人们尤其是仁人的心上之后,那是再也熄灭不了的啦。人,人的情感与思想,还有烟雾缭绕的历史,都会因为它们而不朽、因为它们而再生。它们就是一盏盏的灯,再黑的夜、再长的夜,也能被它们照亮。一旦把心灵点着,就是点着了一颗颗星辰,那就更是黑夜与大风都无法扑灭的了。
后来有一个叫秦始皇的愚蠢的皇帝,以为把这些手持灯盏的知识分子和正在亮着的灯盏一起扑杀,他的皇帝位置就可以万岁了。但是历史早已证明,“焚书坑儒”只是宣告了一个专制王朝的短命,并将这个专制制度的罪孽永远地钉在了耻辱柱上。是孔子后人的一面小小的鲁壁,就护下了这粒文化与文明的火种。专制统治者应当明白,多少知识分子、包括普通百姓的心灵,不都是一面永远站立的“鲁壁”?这是任何焚烧与虐杀都无济于事的。
也许孔子早已看见了这一切?摇曳的灯光里,有微笑正在孔子的胡须间游走。
这个冬日的黄昏听见,有苍凉的咏唱正从这栋屋子的门缝间逸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二月十一日
没有一点寒冷。
孔子真切地听见了雪花的脚步,那是尧的脚步舜的脚步禹的脚步周公的脚步吧?“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论语·学而》)知音的接踵而至,真是让孔子喜出望外了。
携手间,已经在飞了。
轻灵的魂魄,也如这纷扬的雪花,翔舞在天地之间。是飞舞在泰山的峰巅间吗?只有醒目的松柏,在这银白的世界里吐着勃郁的绿色。这当是泰山上的君子了,“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论语·子罕》)。
齐鲁莽莽,世界茫茫,壁立万仞的泰山也如这轻灵雪花,在宇宙间飞翔。
从来没有过的解放,从来也没有过的自由,就这样弥漫在孔子的生命间。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音符,共同组成了无边无际、无上无下的和鸣。这是天上的音乐吗,可分明又是在人间,而自己的每个细胞,也都成这个和鸣中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
一种大安详、大欢乐降临了。
是寒冷的锐利刺痛了孔子?他从梦中醒来。
已经无力翻身了,他看到有银色的东西正侵入在床头上。是雪吗?他艰难地微微侧过脸去。一种喜悦一下子就亮起在这深夜里:雪霁了,这是月亮的吻痕。
孔子没有担心,也没有疑惑。雪花,泰山,知音,他们存在过,就不会丢失。或者,这眼前的月光,就是梦中的雪花变的?
全身也许就只剩下心口窝处还有一点温热,他清醒地意识到死亡的来临。一辈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子(《论语·述而》),就要直面死神了。
平静如水的孔子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要用这心口窝处仅有的一点温热,去温暖那个被人误解的死神。
它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精灵啊!是它给人以最终的休息与解脱,也是它给人以最终的平等与自由。这种自由,是自由得连躯壳都抛弃了的。
死亡也是这样的美丽。可以是一片树叶飘扬着从树上降下,也可以是一颗星辰燃烧着从天空陨落。可以是山溪渗入于渴念的田野,也可以是黄河跳下万丈的壶口。但是它们,都带着生命的光芒,升华于安详而又欢乐的至境。
寒冷又在慢慢地离去,那颗臻于圆融的灵魂,轻柔得如天鹅的羽毛,飘逸着似天上的白云。
就这样,灵魂飞扬在漫天的月光里。
那就是自己常常驻足的泗水吧?它正在月光里粼粼着玉的光泽。是的,泗水在等着孔子,等得好久了。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泗水笑了,无言地说着:我从来的地方来,我到去的地方去。孔子笑了,一河的月光泛着澄明也在笑呢。忍不住,孔子掬起一捧河水,啧啧地饮下。啊,连肺腑也被月光照彻了。
天与地,月与河,人与世界,植物与动物,灵与肉,生与死,过去与未来,全都处于一种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和谐中。只是这种和谐不是静止,而是一切的生命都因为大自在大解放而处在欣欣向荣之中。
不是吗?瞧这条泗水,它不是日夜不息地在流吗?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时间,不是都如这泗水一样在日夜不息、一去不回地流淌向前的吗?
死亡也是一种流淌啊。
随心所欲、自在安详已经好久了。但是今夜,生命却新生出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欢乐与美妙。
好吧,那我就走了。
公元前四七九年(鲁哀公十六年)夏历二月十一日,七十三岁的孔子死了。
孔子死了吗?他的生命正化作一条船,载着满船的明月,与泗水一起,正驶向烟波渺沔的远方。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孔子死后就葬在鲁国国都曲阜城北面的泗水岸边。孔子死时,鲁哀公前往致祭,并为孔子作了一篇沉痛的悼词。悼词说“老天爷真不仁慈,不肯留下这位老人,让他扔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个世上。我孤独而又悲伤。啊,多么悲痛!尼父啊,再没有人可以作我的楷模了!——旻天不吊,不慭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毋自律!(《史记·孔子世家》)”
他的学生们像对待父亲一样,都来为老师守丧三年。三年服丧完毕,大家相对而哭,好多还是不忍离去。只有子贡在老师的墓旁搭了一间小房子住下,又为老师守丧三年,总共服丧六年才不舍地离去。
司马迁在《孔子世家》的最后,有这样一段充满着感情的文字:“《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像高山一样让人瞻仰,像大道一样让人遵循)。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子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徘徊留恋不忍离去)。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读书人仍然尊崇他为宗师)。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折中于夫子(都把孔子的学说来做为判断衡量的最高标准),可谓至圣矣!”
作者简介:
李木生,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孔子基金会讲师团成员。写过300万字的散文与300多首诗,所写散文百余篇次入选各种选本,曾获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首届泰山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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