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姝是兰国的公主。
皇上快五十了才有她,唯一一个女儿,长得千娇百媚。纵然用“千娇百媚”来形容一个婴儿是有些过分,可史官的确就是这么写的。
她终日无所事事,在五个哥哥的关爱下健康成长,长得壮壮实实,很招人喜爱。
待她长到十五,她的老父亲退位做了太上皇,长兄成了新皇。新皇总是有些疑神疑鬼,于是把他的四个弟弟派送到国境的四个角落,跟压黄纸似的镇在四角。太上皇见状,也就是叹了口气,搂着老皇后和几个太妃躲在后宫不吱声了。
伊姝没有什么大志,就是思念四位哥哥思念得紧。前朝那位也是很宠溺她的,可是公务繁忙,十天半月也见不上一次。她很是寂寞。
这日伊姝在御花园里撞见了她皇兄。
她原本也是不知道的。因为皇上接见外使的时候需要绝对清场,今日竟兴致勃勃临时起意要去园子里逛逛,看看他们的国花——兰花。就忘记了通知公主此处封路了。
伊姝每日下午都过来喂鱼。
今日她穿了一条翠色的长裙,散了发,插了一支朴素的簪子,施施然撞入了御花园中,也恰好撞入了萱国的小皇子的心扉了。
情场老手,咱们的皇上,两条眉毛一挤,再一拧。他低沉着嗓子唤她:“伊姝,你过来,见见萱国的国君和皇子。”
伊姝依言行礼,一双大眼睛还不住地上瞟。这不合身份!皇上低斥了一声:“端好你的眼睛!”伊姝吓得垂下了眼。往常大大咧咧的公主,今儿竟然很顺毛。皇上心里嘀咕了一下,有些不祥的预感。
果然,伊姝退下后,小皇子就自己提出来了:“皇上,小王斗胆,求娶伊姝公主,也为两国建交添绵薄之力。”
屁!为你的后宫生活添绵薄乐趣吧!皇上牙齿痒痒。他想了想:“此事朕还需同太上皇及太后商量,皆因婚姻大事也是需要父母做主的。”
小皇子乐呵呵地直视他,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头。
皇上并不愿意伊姝嫁过去。他送走了萱国国君父子,就径直往自己父亲的寝宫去了,临了还叫上了伊姝。
太上皇听完了儿子的陈述,转头问伊姝:“姝儿,你自己怎么想的?”
伊姝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她认真地回答:“伊姝愿意往萱国,为皇兄分忧。”
皇上不敢相信,连追问了几次。伊姝都是坚持:“伊姝听说兰国与萱国的交界处时有战争,百姓困苦。伊姝嫁过去,也能稍微缓缓两国关系,为皇兄争得一点时间。出点……绵薄之力。”
皇上叹口气。这连续两年庄稼失收,夏涝冬旱,生产的确是有些吃力。
他又说:“伊姝,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皇兄说。”
伊姝想了想:“将来伊姝犯了什么错,皇兄记得来救我。”她若有所思地仰起下巴:“那么长一辈子,谁说得准呢,皇兄你说是吧。”
次日,皇上在朝会上宣布了这个决定:伊姝公主作为兰萱二国交好使者,与萱国小皇子联姻。消息一出,朝廷上下都不惊讶,如今适龄的和亲者只有伊姝一人。
萱国的国君父子自然应当喜不自禁。貌似被国君宠上天的任性的小皇子当即决定不走了,他要等着迎娶了公主再一同带去。
皇上有些犯愁。
伊姝直接跟着出访的皇子回去,于礼总有些矮了一头。娇贵的公主本应是别人老远过来求着捧着的才是。
更麻烦的是国家的四角,他的四个弟弟,听闻此事十分震怒,一致认为是他心胸狭窄兄弟倪墙的扩大化。
伊姝出嫁那日,天昏沉沉的。四位皇兄都没来。伊姝穿着绣了金线的嫁衣登上轿辇,临别时,回头对着皇上笑了一下:“怎么办啊皇兄,如今内忧外患了。”
皇上点点头:“不用姝儿担心。”
伊姝脚一蹬,稳稳地上去了。她听见外头有风送过来的哭声,却想不到会是谁在哭泣。不会是皇嫂,母后也不会。可能是自己心里面的一株花。据说兰国人死后可能会化成一枝兰花,但那也要看运气。
出嫁的队伍走走停停,大半月才到萱国都城。
国君说:“朕累了,你们热闹够了就散了吧。”
小皇子谢了恩,拥着伊姝回了王府。他娶妻了,就可以单过了。宫里的太子松了口气。
掀开了盖头,伊姝才头一次看清楚小皇子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伊姝拽了拽发髻上的金步摇,一朵掐丝牡丹缠住了她的乌发。
小皇子温柔地替她摘下来:“我叫子皓。”
“子皓,你好。”伊姝笑起来。她长得不算倾国倾城——至少在公主这个级别来说——但是她有酒窝,不但脸上有,后腰也有。除了衣衫,小蛮腰盈盈一握,那腰窝好像两只深深的眼睛。
“伊姝,你好。”子皓也笑了。
他们从此就做起了平凡的夫妻,举案齐眉,恩爱非凡。
但世事若都是如此,故事变不叫故事了。
国君生辰那日,在宫里开了家宴,赐了府的王爷们都携了家眷入宫庆祝。
伊姝问子皓:“我们要给父皇准备什么贺礼?”
子皓想了想,让人从库里找了一对琉璃瓶,一扇玛瑙屏风,一颗南海夜明珠。这些在皇家都是小礼。颇有见识的伊姝看了半天,皱眉道:“子皓,这些玩意儿父皇都拿来随手打赏娘娘们的。”子皓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我还有。”伊姝好奇地问道:“是什么?”子皓沉默了一阵,突然将伊姝拉进怀里,温柔地摩挲她的后脑勺:“没有什么。”
那日进宫,伊姝穿了一身墨绿,打扮得很是端庄。
子皓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行礼之后入座,太子妃巧笑道:“弟弟弟妹的感情真好,手都没松开过。”又回头对太子说:“啧啧,您瞧瞧,殿下您的礼物待会儿怎么送呀?”
伊姝不明所以。
子皓行礼的时候已经送过贺礼了,就是那几样寻常物件,国君扫了一眼,又抬起眼皮瞥了他一下,挥挥手让人拿走了。
宴席中,几个窈窕女子光着脚跳着轻快的步伐出来,一曲似霰舞跳得滴滴答答很是轻灵。舞毕,太子对子皓说:“弟弟,可中意?”
伊姝看着那几个顾盼神飞的女子,又看看长身如玉俊逸潇洒的子皓,手暗暗地握紧了拳头。原来方才太子妃说的礼物就是这个。
子皓皱了皱眉,腾一下站起来,对着国君叩首:“父皇,儿臣尚有一物,正待时机送予。祝父皇寿与天齐。”说罢,示意随从将一个匣子拿了上来,敬献国君。
国君命人打开来看了看,眉头舒展。于是淡笑对子皓说:“皓儿有心。”又用眼风扫了太子。太子悻悻地敛了笑意,匆匆让几个女子退下了。
回府之后,伊姝奇怪地问子皓,那匣子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子皓说:“那是我母后的心脏。”他的声音单调,可是悲伤却掩不住地从深渊里涌动出来一般。伊姝打了个寒颤,伸出胳膊抱住了他。
鸿门寿宴之后,子皓甚少离开王府了,每日都与伊姝在家中耳鬓厮磨。伊姝问他:“子皓,你不去见你的父皇吗?他当日带着你到兰国去,我还以为你是他最心爱的儿子。”
子皓摇头:“他原本是要将我留在兰国的。”
伊姝稍微一想便能明白,将子皓留在兰国,既能作为质子博得好感,也替太子除了一个心头患。她心里有些酸楚:“那你求娶我又是何意?”
子皓苦笑道:“当时的确是个脱身之计。”伊姝有些不满地嘟了嘟嘴。“可如今,”子皓说,“我也不承想,我那样离不开你了。”伊姝又嘟了嘟嘴,吃吃地笑起来。
伊姝想起子皓送去的那个,他母亲的心脏,话到嘴边,却有些问不出口。
子皓了解她的好奇,便解释道:“我母亲是秋兰部落的首领。自从她死于难产,就没有新的首领被推选出来。新的首领需要把前任的心脏给吃了才可以继任。”伊姝想说恶心,可是又说不出口,那是他的母亲,死亡是将他们母子断绝开来的残忍的利刃。
他站起身,面向窗外,咬着牙切切地说:“我母亲为了他送了性命,族里的长老认为这不是英雄所为。他却心心念念想着秋兰部落如何不要威胁到他的地位。”
伊姝从身后揽着她,低低地叹了口气:“这个也不怪你父亲。”她想起她的五个哥哥,心潮跌宕。
此时,兰国的确是不那么太平。四王突然联合起来逼宫,将皇上杀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将自己的哥哥逼到龙椅上,让他交出镇国玉玺。皇上没有说什么,白发忽然就这样从青丝里一根一根地拔地而起。他们将他幽禁起来,同太上皇关在一处。被废的皇帝呆滞地坐在太后的怀里,太后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嫡子,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着他的白发。
兰国的四位王爷开始轮流坐庄,每人一个季节,好想司四季的天神。他们派人去萱国,询问伊姝要不要回来。
伊姝听了之后,又是叹了口气:“我不回去了,我要陪着我的夫君子皓。”
使者说:“王爷们说了,只要公主愿意,兰国随时恭候公主回国。”
她笑着对子皓说:“听见了吗?你要对我不好我就回我哥哥那儿去。”子皓也笑着点点头。
日子过得绵长。伊姝给子皓生了一个小世子。子皓喜欢极了,每天的偶搂在怀里亲不够。伊姝却有些忧愁:“是个男孩子,他们会不会又有什么想法?”她说的是子皓的那些父兄们。子皓搂紧了孩子:“如果是个女孩子,像你那样,我不敢想象她要出嫁的那一天。”他给他起名叫虎子,熊熊的,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这一年的冬季到来时,国君也迎来他的死期。临终时,他啰啰嗦嗦对着自己的长子交代了一堆,然后闭着眼睛等死。突然,又回光返照,招手让人把装有秋兰部落前首领的心脏的匣子取来。太子眼睛一亮,正要接过。
国君却冷笑一声,将那心脏取出来,放在手心用力一捏。这个晦暗的脏器立刻化成了灰。
太子大惊失色:“父皇!”
“秋兰到临死都不肯原谅我。”国君喃喃地说,“我这人向来心狠手辣。我们同归于尽吧。”说完,他口喷鲜血,驾崩了。
国葬期间,新皇上任,神情哀伤之时不忘清算了子皓一家。
伊姝抱着虎子跪在地上,身上还着缟素。她想不明白,子皓那样明眸善睐伶牙俐齿,怎么就这么不招他的父兄喜欢,一个一个地总要置他们于死地。
子皓早就被他们带走,放在大牢里,日日夜夜折磨。
伊姝不知道他的鲜血淋漓,可是她想象得到,真是心如刀割。她沉静地质问:“我夫君忠心耿耿,你们为何还要咄咄逼人?”
新皇冷笑,抛下一物:“瞧瞧你那忠心耿耿的夫君。”
伊姝拾起,是半边玉制兵符。她蓦地想起待嫁在兰国的一日,子皓送予她一块配饰,那正是这兵符的另一半。她将它留在了娘家。
“将另一半交来,或许可以换你夫君的半条性命。”新皇说。
“我们没有。”伊姝说,“我夫君自与我成婚,终日不问政事……”话音未落,就挨了新皇一个耳光。“就是你个累事的贱妇!”他恨恨地说道。
那半边兵符就是藏在秋兰的心脏里。先皇不知道,捏着腐朽的心脏含恨而去。他当真以为吃下了首领的一部分,就能掌握强大的秋兰部落。但他也终究舍不得。他临去时,想起秋兰娇俏的模样,她说:“儿子像我,我这肚子里的一定是女儿,肯定像你。”然后她早产,孩子卡在产道里,同母亲双双身亡。先皇知道那是太子的母亲动的手脚。他无可奈何,同时也痛恨起长得像秋兰的子皓。
子皓总让他想起秋兰。
兵符是寻不回来的。秋兰部落也断不会因为前首领的去世而自甘堕落。他们的崛起那是后话了。
但是子皓和伊姝终究还是死了。新皇将他们阖府诛杀,就地埋在了王府中心的花园里。
“我看着他们一家就觉得讨厌。”新皇暴戾地啐了一口,“想起我母亲当年的冤屈,还有我被父皇的嫌弃。全都是拜这个子皓所得。”
子皓和伊姝被埋的地方长出了兰花和萱草,就像传说中的那样。当兰国的四位摄政王爷闻讯杀来时,那些兰花和萱草早就长成了一片芳冢,变成了一个故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