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村

作者: 敏也 | 来源:发表于2017-02-19 08:25 被阅读852次

    我的乡村

    属于我的乡村是实在地存在过的。在某一片云后,某一棵树前。是脚底粘着的对泥土的记忆,是鼻间残存的对花草的嗅印。是一些沉在心底的飘渺又清晰、甜蜜又凄苦的愁绪。

    村落.山野

    童年就浸在懵懂的村落里、沉在莽撞的山野中。

    那时的村庄自然构成,是在自有的流传千年的民间规矩里一户户慢慢生长起来的。房子顺地势起落,按姓氏聚团,就有了层进的院落、深远的胡同,也有孤立的小屋。我的童年就在从村南到村北、村东到村西的几条街巷的游逛中、在近百米长的胡同里害怕地屏气轻走中、在经过高坡时憋足气息的急跑中度过。那些狭小与局促、那些平直与弯曲、那些干白与泥泞的街路,就在我不愿停歇的村庄的行走中展开来,一如生命原有的意义,用最原始的方式诠释。没有谁来规定你要怎么走,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你去躲避,任由你随着心性在每一个属于村庄的空间里驻足。村中央的家槐树摇落豆荚时,村北边的核桃树叶片无度伸展时,河坝上丛生的棉槐梗可以挤出深红的血色时,地头的夹竹桃愤怒地张开花朵时,在每一间的房前屋后撑着巨型伞的杨树枝条上叶色黑绿时,我定会在现场,捡拾我心满意足的收获。豆荚装满布兜,核桃叶染绿皮筋,棉槐汁点红眉心,夹竹桃花漂亮指甲,杨树叶被中裂、翻叠、用梗回穿,成为孩童们游戏的道具……村落的原貌固执地印在我头脑的沟回里、回放于我不经意的梦境中,盛满我的欢乐或悲哀的情绪、我的呆滞或灵活的目光,散落着我恣意挥霍的自由。

    从东面遥远的山脉流下来的河流给村庄拉出一条宽阔、白亮的横线,随着山洪的有与无、季节的更与叠变幻着水量、颜色与流速。我的大把的岁月就与那条河发生着关联,在那些可能的日子里每天都要与河水打几次招呼、做几次交流。脚丫子浸在水里沿着河流一直走下去,或者把仅有的凉鞋放在水面上追着走,心里并不清楚要去追寻什么,只是有一个模糊的要走去的远方。水面细窄的时候就去堆沙子、筑堤坝,拦截小鱼儿;水面洪荒时就被大人管着只能远远地看“洪兽”的翻滚,看大胆的男孩子用自编的浮子坐在浪头上往下游飘……稍有闲暇,人们就会把脸、把手、把脚、把整个身体浸在河水里,把衣服、把农具、把麦场上雨水泡烂的麦粒浸在河水面,用流波涤回清凉与洁净。青蛙总是在黄昏时如期鼓噪,蜻蜓也会在这样的时光里点着水面翩飞,蓝色的水鸭草星星点点地隐在岸边……月光洒下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就盯在被水流摇碎的晶片上,做一些空阔辽远的想像。

    我的灵魂在山野间游荡。在麦苗疯长、用柔韧细长的茎叶拨动琴弦的日子里,在玉米窜高秸秆、用利叶划破人肌肤的光阴里,在黄豆鼓起荚囊炫耀子粒、表面的硬毛刺痒手心的时刻里,我的心也鼓胀着希望。绕篱而上的打碗子花在晨间的露水里擎出红、粉、紫、蓝的喇叭,贴地而生的山竹在沙质的硬土上顶着五瓣的深红、浅红散漫地自居,黄的、白的、蓝的山菊在秋后的草丛中狂野地蔓生……我的脚步在原野、在沟壑、在陡直的山路上走过。野枣在人家山地的坡沿上连成一片,用棘刺护卫着她圆核外只包裹着一层嫩皮的红果;野葡萄攀爬在山涯上无限扩张地盘,把紫色细小的果粒散布满硕大的叶间; 因苦涩而不可食用的杜梨长在半坡上孤芳自赏,果实自生自落……万物不言,万物皆语,时与序的规则写在野草、藤蔓间。山野的生息弥漫泛滥,花与草的味道、泥土与山石的气息、动物与人类共存的丝丝缕缕的气味在空旷的天际间碰撞、混杂,糅合成乡间特有的记忆。鸟儿划过头顶发出自在的鸣声、蛐蛐藏于草间奏出婉转的弦乐、耕牛摇着尾巴无意间的哞哞长叫,都会在某个朦胧的清晨成为唤醒我的天籁之音。我在这样的乡村里奔跑、歌唱,大声地喊叫,在旷野的西风里、在狂泻的暴雨中,锻造我属于乡村的野性。

    人情.物事

    乡村人家独立、散漫,又寓于规矩中,有着同一的属性。

    每一家都在自己的院落里编排生活。属于我的院落是父亲用早起的时光推着独轮车运回的泥土一点点垫成的,是祖母不停地栽下乡村特有的梧桐、曲柳、垂柳,栽下村间罕见的秋树、苦楝子,开出种有茄子、黄瓜、西红柿的菜地间成的,是母亲种下满天星、嫁接出多色的月季花点缀成的。院子在期待泥土填平的日子里有着日日不同的坡度,填成的部分就规划出不同的功用:祖母用心经营的咸菜缸、面酱坛居于一角,夏天时表层被覆满芸豆叶遮挡虫子产卵;菜园子的一截,冬天里就被父亲挖出方块状地窖储藏白菜和萝卜,边角处也总有一个破掉的盆子里长出葱绿的蒜苗;打了机井,有了井旁木本的芍药花,灿红的在每一个六月开放;有了一粒种子自发的桃树苗在窗外长成大树,在母亲的嫁接下从毛桃变成多汁的甜桃; 葫芦苗也在墙边扒住几根杆子向上伸出蜷曲的触须,准备白花绽放、吸引蜂蝶贴近花蕊,然后结出一个个饱满葫芦的时段……日子清苦,但多欢乐,到处充满不问结果的充沛生长。农活之外,祖母调剂着家中的饭菜,从没停止地帮助村中人做针线、做面塑、做编织;母亲就不间断地针织花编,贴补家用,从头到脚地给我们姊妹做衣服;父亲或卧于火炕读线装古书,或立于桌边书龙飞凤舞……我童年的身影就在这过着沉默、坚忍与扎实的日子的院落里,在捞起咸菜疙瘩、在摘下长条芸豆、在心仪的树下埋下石头期望变成透着神秘的化石……我的乡村的院落让我在漫长的成长期里不被果腹之需羁绊,让思绪天马行空。

    早饭时来到我家的经常是干瘦的三掌柜,坐在地上的长条凳上,抽一袋旱烟,和爸爸说说农事;晚饭时来我家的则是自家的三叔,给我们姊妹取着外号,聊聊家事。常常去拜访当过私塾先生的老三爷爷,在一胡同尽处、通道正对的暗屋子里正襟危坐,让小孩子不敢亲近,远远打过招呼就放父亲与他长聊,自己到十几级台阶下的院子里淘气。二爷爷是个精细人,留白胡子一缕,着青褂子一件,把院子里、窗台上、过道处的月季花经营得风生水起,花泥细细、花枝有型,木棍支撑、丝线绕拉,让姹紫嫣红牵绊着我们,他就只管坐在炕头、瞪着双眼,透过窗户看着花、看着我们,享受他独有的光阴。一村四姓人都沾亲带故,出门就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地叫。每个人都操劳,在农事之外寻村人的需要做一份自己的拿手事。上午时分总有一位村中的小辈份人推出一筐豆腐,水水、嫩嫩的,梆子的响声呼唤人们盛着黄豆去换取;做豆腐脑的在村东头,傍晚时分加卤、起花,提回家来用咸菜与辣椒剁细佐之,去乏、解困,畅快至极;中午时分祖母的手擀面要下锅时就遣我去村南人家细耘的菜地里买几根黄瓜,切细、扮蒜,用冰凉的井水做汤,唤醒肚肠……小卖部在村中央,还保留着沽酒站喝的遗风,酒缸满满、酒勺深探,几个人就干干地喝一碗酒闲聊。我在村人之间的缝隙里左顾右盼,在村人的心事里左思右想,在村人愁苦与甜蜜的起落里筑起绵长的心思。

    晨起的司号来自公鸡的鸣声,也来自南河岸上锤子敲击石头的音响。石匠们的手艺垒到人家的墙院上、装饰人家的门框与门垛。和打磨理石的匠人们一样,村人的晨光悠长,不待日出就开门出屋,扛锄荷锨的、推车背筐的,都在奔着地头的收获去。在日渐长大的日子里,我看见村人与泥土交融的情感,也参与到农活所带来的痛彻的累与深沉的乐中。那片可以种下种子、可以获得收成的土地直白的告诉我是付出不是索取才能有厚实的积淀。我的身体在随着父母于农历的三月底埋下花生种,栽下地瓜秧的过程中;在五月里给小麦田踏着夜色浇水、弯着腰背除草,在长长的田地里来回丈量洒下化肥的节奏里;在麦地头上吃完端午节的鸡蛋就扎进地里挥舞镰刀收割、捆扎、装车、运送的过程中长大。六月的忙像一团烈火围绕周身,在最毒的日头下,一群人跟着打麦机的程序分离麦粒与麦秸、袋装麦子、垛麦秸子……我的每一点生物属性都被机械唤起、高速燃烧,然后是倒在麦垛里的惬意休息。玉米在麦子还没成熟时已被间种,酷暑到来,野草和玉米的青春期一样疯长,浑身湿透、满目是泥的拔草时间虽然安排在黄昏和清晨,也还是累到想要趴下。而它的收获期里又是镢头刨、身体背、推车拉的锤炼……周而复始,万象更迭,我的乡村跟随农节、运用农事让我的身体与灵魂在忍耐与坚持中、在阵痛与狂欢中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洗礼。

    民俗.乡风

    我的乡村是一部最好的行为学的书籍,坦然地展开,让我浸淫期间,吮吸、呼取,与她融为一体。

    从二月二算起,我在农历的每个节日里汲取快乐。在这个标志着春节正式结束,春龙抬头、虫兽眠醒、春耕开启、雨量渐沛的日子里,饺子和鞭炮、利用天然冷冻原理盛放在大瓷缸里的腊月里做好的可以被我一层一层地揭开吃的枣饽饽显示着年节的余韵。春日慵懒着,慢慢地踱到三月三的柔风下,我就被祖母带到村里的巧手群里,把发好的面揉、搓、团、捏、剪,飞鸟、走兽、吉虫、祥花就被放入锅中,待锅盖挑起、蒸汽稍散、皮面微凉,画笔就点着红、黄、绿三色,钩、点、描、染,龙凤呈祥、百鸟朝凤、成对的鲤鱼、成桌的面桃就在挑剔的眼睛、辛辣的嘴巴的各种评论中各家游走,燕子、青蛙等小物件成为孩童的爱物,成套的面塑则被刚出门的闺女送到婆家比比看哪个娘家的心更灵、手更巧。村人原创的艺术给我美的启蒙,在我心中注入色彩、造型和源自泥土、源自心灵的创作冲动。端午过后,六月六也是重要的节日,闺女要回娘家吃面条,算是半年生活的一个总结吧。时节进入收获期,家里吃食的花样多起来,但一次只能品尝一点点,剩余的总被放入藤篓,挂在套房顶端垂下的挂钩上,成为我们时时挂牵的心事。八月十五的月饼是一人只能吃得一小角的,十月初一过“月日”一定会有过水的面条,大似年节的冬至日就盼着吃上白菜水饺……“味至浓时是家乡”,如梁实秋的北京一样,我的乡村的味道跟着节日走,节日跟着季节走,人们的心情跟着每季的收成走,我的心是否开花般美好、是否结霜般悲伤、是否流水般平静跟着大人走。

    赶集是村人的大事。十天两集,人们哪怕是干上半天活,也要在中午时分去到集市上拿回一扎韭菜、半斤烧肉的。年关将近时,集市上就热闹得挤不透,菜市场放到大的场院上,肉市摆在胡同里,大街面上扯南扯北地就给干果们、鞋帽们、粮食们,北头是大大的年画摆放地,也是我最爱挤进人群去细瞅的地方,看年画,也看着年画中讲述的历史、现实。“年货办齐了吗?”人们相互寻问,我就仰望,从大人们的脸上、嘴中猜他们是否逛透了集、买齐了货。出正月不久,总有一次如同过节的“赶大会”, 这是一年中日常集市分流后买卖双方市场的大爆发。十里八村的人流、物资都向镇中心聚集。这一天学校放假,村人放下农活,人们起得很早,舍得把半锅的油烧得滚烫炸上“面鱼”,吃得肠胃舒适、满嘴喷香后就大人小孩各自结伴向“会”上去。看到的都是人,我在这样的“会”场上迷失身体、收获灵魂的欢愉。同行的伙伴已不见影踪,我就做自己的“旅行”。“会场”是平时集市的近十倍大,走不到头、看不到边,但镇中心小学操场上请的戏班子上演的戏码是一定要去瞅一眼的、市场边上的姑奶奶家准备的好东西一定要去吃上一点的、枯水期的南河经过会场的南端变成的木材家俱市场也要走到看一看的……我的心在人群中流浪,却并不感到荒凉;乡村在这样的日子里呈现着表面的芜乱,却自有内中的秩序。我的乡村在我的眼中以宏大的背景叙述着繁华与灵动。

    锣鼓声响起来的时候年事就渐近了。我在那些村中老者用鼓、锣、擦、钋敲出的传统鼓点中穿梭,跟随他们的脚步从挨家挨户的门前走过;在村人的秧歌队里,看打花棍、舞彩绸、跑旱船、踩高跷的队伍白天或夜晚在本村、在邻村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舞过;看对联在自制的浆糊的粘合下贴上街门、福字糊上门墩与照壁……人们异常地忙,我们一群小孩子就在到处看谁家有特别的年画、新鲜的玩艺,焦急、渴望,想要飞起来跑向新年的心情就像在这样的时段里来到乡村里点燃炉火、摇起圆锅,火候一到拉开炉盖、轰然炸出的爆米花一样轻飘、急切。挨过年前的日与夜,村委大院里全村最粗的那棵树终于就绕上万响的红鞭,宣告除夕夜的到来。吃过年夜包有钱币的饺子后,这里就人头攒动,我塞在人们身后捂着耳朵看鞭炮炸响时喷出的热烈火光、四射的细碎红纸、舞动的喧闹人群制造的沸腾年景。记忆中每个初一的清晨都是大雪封门,我们也照旧地踏雪而行,咯吱咯吱地摸黑到各家拜年,累积满兜的糖果感受甜蜜的丰实。村人把一年的光景用过年的形式表达,于是就把“年”拉成一个月长的时光,从腊月二十过后的打扫、采买、一天一样年节食品的准备中开始,在除夕夜的鞭炮中狂欢,在初一到十五的拜年、走亲戚中沉醉,直到二月初还有零星的年味回荡在空气中。我的心在乡村的年俗、风情里跌宕起伏,我嘿然默笑、顿足而歌,在村人的苦与乐中体验无边的忧伤和极致的欢乐。

    我的乡村岁月一如乡野的辽远无边般悠悠漫漫,悄然静默。如今,在抓不住的光阴里,乡村也化作一抹愁绪,在我远离她的日子里褪色、蜕变,不再有原来的样貌与心性。只是心底的那根弦时时倔强弹起,撕扯出无尽的思念与情谊。

                                                           2016.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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