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火车时并不觉得无聊,我可以饶有兴味的看着窗子外面几个小时,期间也不时睡前去,但可以赏玩风景,可以胡思乱想,可以发呆放空,最终火车还是会把你载向终点,故而于我仍是极有趣一件事。从南昌,过吉安,至赣州是长长的一段路,火车摇摇晃晃,徐徐略过吉泰大地早已入冬,火车里是暖气开的足足的,但寒冷还是依稀透过窗子,苍茫的大地这时是清冷的。
窗外的大地上,一片一片的田地从断断续续的山丘中漏出,田中没有了夏天麦浪翻滚的热闹,只剩下一棵棵的禾蔸,显得有些冷冷清清啦,像辛苦了一年的老母亲,终于可以休息一阵了。老牛在田埂上吃草,一仰一俯,如同那千年辛劳的田地一样,沉默不语。山脚的黛色房子上罩着薄薄的烟,房后是大片的竹林,远处的山迷蒙的只剩下轮廓。小雨淅淅沥沥的下,把这所有的一切都晕染成了一幅写意山水画了。
无怪乎这片山水会出灿若星汉的才子,一个被称为庐陵文化的文化现象。那些历史上叫的出名字的江西人,王安石,欧阳修,曾巩,文天祥…几乎都是以这里为起点,走向更大的中国大地和更深重的浩浩历史。在许多年以前,在他们还是稚子的时,在他们意气风发时,抑或是垂垂白发回乡时,也曾凝眸这一片山水吧;也曾想念过村头大树,大树下挥手的母亲和她身后的袅袅炊烟吧。一如我现在,正痴痴的望着山,山下的房子和房子边的稻田。
看了一眼外面的山,我感觉吉安到了。南昌位于鄱阳湖平原,一望无际。而吉安的山多丰腴,不似赣州之山,贫瘠而少土,山的薄薄一层沙土下便是怪石嶙峋,颇有郊寒岛瘦之感。吉安的山是平原之上的山,土层较之于赣州厚重,山多圆润,小而断断续续,宛若峨眉。这片山水实在不能说奇,四平八稳,庸和中正而已。山水入人心,无怪乎从这里走出来的文人,多了一份踏实肯干。如王安石,最早意识到经济对于国家的重要性,并为之推行。再者欧阳修,力推平实稳重之文风,一扫靡靡之音。
多年之后才发现,一切文化的起点,不过是山河之间的一个经纬坐标,而所有人的终点却在更宽阔的山川田野,中国的文人常寄情山水,不过是为了找寻心灵的归宿,找寻文化的终极意义。中国人安土重迁,落叶归根,无论天涯羁旅多少困苦,故土的山水是负笈出发的起点,也终将是心灵回归的终点。商人的万贯家财,官宦的千倾才情,多赋于房屋的修建,常常一栋老宅穷数代人之功。
因而,这片大地不只是山水田园,散落大地如星斗的村落,是庐陵文化,乃至中华文化的基因库。我去过这里很多的古村,传承百年,传承千年,村中的清水砖墙,青石板街巷,一如遥远时光的最初。走在其中,思接千古,恍如隔世,常常是被自己感动了。走进一幢老房子,常在想数百年以前的青衫举子,是否也如我般闲庭踱步,莳花弄草,抑或踌躇满志,意在庙堂之高呢?这种时间的错位,空间的重叠,着实让我感动。
然而时间常是无情的流过,不多不少,不快不慢,从来不变,而那些时间交叠下的空间却并非岁月静好。老村供养了无数的读书人,知识分子,回来的却越来越少,村里寥寥的只剩下老人和小孩。那些曾经象征着权势和财富的华屋厅堂和住在其中的老人一样风烛残年,摇摇欲坠。房子还在,却少了书声朗朗;街巷也还在,不见过往商旅;只是曾经青石板也依然还是湿漉漉,挑水的人却渐渐老去。时光带走了村落的青春岁月,只留下斑驳墙面,生活,活力,在逐渐流逝。
这个时代不断更新迭代迅速,波涛汹涌,那诗书对答的岁月如海上之明月,只随星河在天。在五光十色的商场,钢筋水泥的丛林中,我们似乎渐渐开始忘却。忘却了故乡的云,行走中的山河;忘却了村头老树下的母亲,和母亲身后的袅袅炊烟?忘却了一个晴耕雨读,诗礼传家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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