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彭梁洁
来源:物质生活参考(ID:wzshck)
01.
那位颇具争议的诗人赵丽华有一首《一个人来到田纳西 》的诗,只有短短四句:
毫无疑问/我做的馅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一位陌生网友、我的老乡据此改编如下:
毫无疑问/襄阳的牛肉面/是全湖北/最好吃的。
我想,谦虚一定是这位老乡最大的美德,毕竟在我们众多襄阳人眼里,襄阳牛肉面不是全湖北最好吃的,而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前几年落选“中国十大面条”,很少有人服气。
襄阳牛肉面之于我的家乡湖北襄阳,就像小面之于重庆,牛肉拉面之于兰州,大多数襄阳人一天的味蕾都是由一碗被红油浸透的牛肉面开启的。
尽管我坚信襄阳牛肉面比成功入围“十大”、同为湖北省的武汉热干面好吃一百倍,但平心而论,落选也并不意外:襄阳牛肉面做法还是复杂了些,且重辣重油重盐,除了本地人,很多外地人是吃不惯的:“一大早就这么重口味?”
“中国十大面条”在之前的“五大”——武汉热干面、北京炸酱面、山西刀削面、兰州拉面、四川担担面——之上,又增加了五样:河南萧记烩面、杭州片儿川、昆山奥灶面、镇江锅盖面、吉林延吉冷面。
新增的“五大”虽然名头不够响亮,却是当地家家户户都常做的。汪曾祺在文章《面之雅俗,人间至味》中做出的解释相当合理:
“五大”之所以成为“五大”,就在于其不事雕琢,一般人家皆可为之。就像通俗歌曲,大家都能哼哼几下,故而能够流行开来。不过,虽说这些个面条属下里巴人之流,但制作也有一定之规,绝不能胡乱将就,否则就成了下三滥。
似乎每个城市都有本地人最爱的那一碗面,不一定像兰州拉面之于兰州这么闻名遐迩,却是每一个本地人无法割舍的味道。漂泊在外的思乡之人,如果一定要找一样寄托,大概总会落在家乡的那碗面上。
我的老乡们,假期返乡落地第一件事可能不是回家,而是直奔一家牛肉面馆大快朵颐一顿,喂饱肚子里的馋虫,离乡最后一天也要再吃一碗才舍得走。今年十一虽然没有回家,但不妨碍我在朋友圈围观回乡的亲朋好友们吃面打卡,这几乎成了大家的常规操作。
襄阳牛肉面看上去像重庆小面,但味道截然不同。汤底跟兰州拉面相似,用牛骨与秘制大料包熬成,但多出一层以剁碎的牛油、酱辣椒、干辣椒共同煨制的红油,口感更为浓郁。
一般来说,牛肉面味道的好坏、正宗与否跟店面装潢的光鲜亮丽程度成反比。那种看上去像连锁店、窗明几净的馆子,一般都是为了迎合大众口味经过改良之后的。
我们当地真正地道的牛肉面馆,就餐环境可能会把不明就里的外地食客吓跑:桌椅好像从来都擦不干净,看上去总是油油的,大多数馆子连门都没有,人们直接在架在店面前的两口大汤锅前排起长队,也没有人会在意老板正在冒面的手刚刚才接过你的钱。
虽然风卷云残才是与吃牛肉面最匹配的进食风格,但我属于婉约派,并非顾及形象,而是饱尝红油点子溅到衣服上的教训,所以养成了慢慢挑起、慢慢搅拌的习惯,并给自己立下“吃面不穿浅色衣服”的规矩。
最喜欢看筷子挑起一撮面缓缓抬起,黄色的碱水面从汤里钻出来,推开覆盖其上的满满一层牛肉块或者牛杂,浑身挂着不停下滴的红油,还有不经意沾上的几片香菜叶和碎辣椒末,视觉效果极佳,顾不上拍照,赶紧趁热哧溜吸进嘴里。
前几年,襄阳牛肉面开到了北京,如今已经有好几家面馆了,尽管味道略有改良,但总体来说差别不大,暂可一解相思之苦。再加上本地面馆开发出了方便装,人们可以在网上买来自己煮,虽然水准跟新鲜出锅的还是比不了,但熟悉的味道一飘出,也感觉很幸福了。
02.
素有“南方人爱吃米,北方人爱吃面”的说法。南方地区有名的面食种类不在少数,但许多南方人只好本地那一口,就像我的很多老乡,除了襄阳牛肉面,对其他面食兴味索然,甚至有人认定只有吃了“白米”才叫“吃饭”,而失去了红油辅佐的兰州拉面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清汤寡水。
作为一个南方人,我偏偏长了一个喜好面食的胃,尤其对各式各样的面条没有抵抗力:可以一个月不吃米饭,但三天不吃一碗面就惦记。
说起来中国种植小麦的历史大约只有4000多年,比水稻几乎少了一半,但其重要程度丝毫不亚于水稻,且可以做出食物的种类和花样也远远超过后者。
“南人北胃”的代表之中,最被我引为同道中人的当属陈晓卿。陈晓卿来自安徽,他在所著《至味在人间》一书中专辟一辑,名为“一个人的面馆”,可见他对面条的迷恋。书里写:
沈宏非把吃米和吃面的人用日本习惯分为“粒食主义者”和“粉食主义者”,我就是资深的“吸粉”的,因为我偏好面食,尤其是条状面食。
我们爷俩(陈晓卿和儿子)是一对“面瓜”,太爱吃面了,对北京西半部的所有面馆几乎了如指掌,到现在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爱吃面。
知音难觅,我深感自己找到了组织,想立马申请成为“面瓜”的一员。没有哪个词比“心满意足”四个字更能准确形容我干掉一大碗面后,那种胃和心都被填得满满的感觉了。
但这里我想重新定义“面条”。依我自己的分类方法,除了油泼面、兰州拉面、重庆小面、大盘鸡拌面、刀削面、云吞面、葱油拌面等最爱的类别,像湖南米粉、桂林米粉、酸辣粉、螺蛳粉、干炒牛河之类,统统纳入“面条”之列,在我看来,它们虽然不是小麦制品,但吃法和体验与面条相同,姑且叫它们“米做的面条”吧。
只有极少数我接受无能的面条——仅仅是个人喜好,不必上升到地域歧视的高度——朝鲜冷面和上海的大排面,大概不会吃第二次了。
有人吐槽兰州牛肉拉面根本找不到肉,但这对我来说根本不是事。一般跟同伴一起吃面,对方常常都是嫌面码不够,面总是吃不完,我恰恰相反,一定要坚持不懈地在汤里打捞出最后一根面条才肯放下筷子,只留下各种臊子。
我家附近有一个牛肉拉面馆,不是东方宫、苏式牛肉面、马兰拉面这种已成品牌的连锁店,只一家苍蝇馆子,却是我在北京吃过的拉面中口味最好的一家。我之所以相信自己的品鉴能力没有出错,是因为跟这家小馆子相比,附近那间装修精美、招牌显眼的大店总是非常冷清,但这里基本任何时候都要排队。
这里的拉面不分大小碗,一律十块,加一份面另加五块。作为一个脸皮薄的姑娘,我一个人去的时候总是不好意思多加一份,常会叫上同伴一起,可店家却总把加的面放在对方的餐盘里。不过,坐定以后,我会一把端过来放在自己这边,甚是满足。
在家自己煮面,不会做卤,常常点一份麻婆豆腐或者水煮牛肉,和着挂面一起煮,味道十足,吃得大汗淋漓。麻辣小龙虾自不必说,汤汁拌意大利面简直是绝配——小龙虾可以让给别人吃,汤汁得给我留下。
泡面当然不会放过,自己加蛋加火腿加青菜,加剩菜更是提味,也顾不上健不健康了。如果连泡面都嫌麻烦,往煮好捞起的面里加几勺老干妈随手一拌,也能勉强下肚。
除了老干妈,人民群众纷纷贡献出自己的独家秘笈:豆腐乳、芝士,还有人说鸡枞菌油拌面是人间难得的美味。我决定下次试一试。
我想了想,自己爱吃面大概还是源自家庭习惯的熏陶。我妈做面是一把好手,豆腐臊子面、葱汤面、夏天的凉面,甚至中午吃剩的青菜跟手擀面一起煮得难分你我的“糊汤面”;还有我外婆做的猪油炒面……想想就口水直流。
难怪陈晓卿说,与其说吃的是味道,不如说吃的是回忆。人们擅长用一碗面传递无须开口的亲情,把对美好生活的祝福浸泡在一锅色彩丰富的汤汁里。
03.
陈晓卿在一个谈话节目中提到,当年风靡一时的《舌尖上的中国》收视率最高的时段,是讲主食,其次是油炸,可见主食在人们生活中无可撼动的地位,以及碳水化合物抚慰人心的力量。
《舌尖上的中国》第二集就是主食的故事,观众的讨论主要围绕两种观点:一方说,居然看哭了,想家了;另一方则怪陈晓卿偏心,因为48分钟的片子里介绍了十来种主食,面食不仅在种类上占了大半壁江山,而且每一种都不吝花大篇幅介绍,大米制品备受冷落,连让人胃口大动的湖南米粉出镜时间都不足一分钟。由此或也可见陈晓卿对面食的偏爱。
但无论是哪一种,观众们都参透了导演藏在画面之后的密码——家乡。主食就是家乡的味道,家人的羁绊。
我虽然对冷面欣赏不来,但极爱陈晓卿书里写冷面那一篇,几乎把食物与人的每一层关系都写到了。
他从1982年开始就一直光顾一家冷面馆,至今“去过不下千次”,经历了几个阶段:第一次吃只觉得味道古怪甚至难吃,但因为是朋友推荐的,只借口说吃不习惯,出门的那一刻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踏进这家馆子。
然而后来,因为这里价格便宜,特制辣酱开胃,居然成为常客,“扛时候,一下午都不饿”,于是“从不接受到习惯,最后变成无法舍弃”。
这段写得极具意境:
吃冷面最好的季节不是夏天而是隆冬,最好是下雪的晚上。吃完冷面回学校,一阵小风吹过,自己不由打一个哆嗦,那种颤抖不仅来自寒冷,也来自于口腔被辣椒灼痛催生的迷幻,带着一种自虐的快感。
但陈晓卿深知,自己无法舍弃的冷面,可能是“我之蜜糖彼之砒霜”,他向别人推荐过数不清的吃食,唯独对这家冷面馆讳莫如深,因为并非所有人都能体会个中滋味,所以“只能与最亲近的人分享”。文章最后写:
记得不只一次,看到我心情不好,儿子跑过来,主动说,爸,要不咱们去吃冷面吧?他乖巧的样子让我不觉心下一暖:其实,个人的饮食偏好尽管像胎记一样私密,但至亲永远知道它在哪里。
这背后蕴含的人生哲理,与周星驰电影《大内密探零零发》里的桥段如出一辙。
刘嘉玲和周星驰扮演的夫妻每次吵架剑拔弩张之时,刘嘉玲总会先冷静下来,捋一捋头发,用最真诚的眼神注视着周星驰,说出那句经典台词:
你会不会肚子饿,我下碗面给你吃。
周星驰愣一下,随即卸下战斗的架势,整个人松弛下来,眼中愤怒的火苗转为柔情,张开双臂走向刘嘉玲……冰释前嫌。
参考资料:
[1].《至味在人间》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作者:陈晓卿
*头图购自视觉中国,其他为视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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