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玉屏山,树木繁多,浓荫蔽日,杂草丛生,鸟语花香。
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有说不完的事,道不尽的情。
每年七月,夏末秋初,暑去凉来。喜看稻菽千重浪,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此时,天空会经常出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瞬息万变的自然景观。俗称“日头雨”。
一天当中经过两三场如此这般忽晴忽雨,阳光雨霁的交替,葱茏苍翠的玉屏山上充斥着朦朦胧胧的雾霭流岚。
凝重的乳白色浓雾贴着潮湿的地面缓缓移动,空气流动速度变慢。
茵陈草尖,浓翳密竹,滚动着晶莹的水珠;
间或,骤雨初歇,太阳公公笑眯眯地出现在天空,洒下道道光芒,大地一片光明。
雾霾迷曚的树林里,蒸云煮雾,青烟缥缈,袅袅上升;
傍晚,夕阳西落,天际金边勾勒,七彩云霞,流光溢彩,令人目迷神眩。
在这反复无常、变幻莫测的大气笼罩下,在层层叠叠枯枝败叶覆盖下,在飞禽走兽、蝼蚁爬虫,臭哄哄的屙屎屙尿腐蚀下,地底下的土埌疏松潮润黝黑,蕴藏着丰富的营养素。
山地湿度大,可以满足长期潜伏在这片茂密而丰饶的植被底下,有着强大生命活力生物菌种的孢子萌发生长。
地底下的菌丝迅速蔓延,蠢蠢欲动,“新泥日蒸气深入,穿苔破藓钉戢戢(ji)”。
没几天,像有魔术师变戏法似的,便陆陆续续地从树底下草丛中,悄无声息地冒出许许多多蘑菇伞来。
这儿一朵,那儿一簇,如同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赭、红、白、灰、橙……五彩斑斓。
每到这时候,大屋里的老人们就提醒年轻人该上山采蘑菇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早就巴望着这日子到来的小媳妇、七姑八婆,马上就着手准备。寻麻线找铁丝加固箩筐竹篮,缝头巾,绑草鞋,磨刀嚯嚯厉兵秣马……
八、九岁的我和兄弟俩也跟着她们一样,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大清早,微曦初露。我们就吆五喝六,挎竹篮,背箩筐,拎柴刀,准备出发。
为避免头发被那些杂乱无章,绸缪难解的藤萝刺茎挑逗,也避免被冰凉的雨水滴落。女人们临走前就在头上包一条花头巾,把一头秀发塞到里面去,只留两只耳朵在外头,显得干净利落。
一行八九个人,像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踢踢踏踏踩着乡间小路,向山上开拔。
村子很小,离山很近。蹦蹦跶跶十几分钟就来到了山脚下。
沿着黄泥土瓦砾渣混合的盘山路走上一段。
这羊肠小道正如陶渊明所写: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 但使愿无违。”
哼哧,哼哧,爬到半山腰,大家四散开来,弯腰驼背钻进树林里,各自分头行动,寻找蘑菇。
在树木掩映之中,不时会遇见来自村庄和左邻右舍的乡亲们,三三两两,影影绰绰。大家颔首点头微笑,互打招呼。
大山像是好客的主人,沉稳大方,宽宏大量,虚怀若谷,包容万象,童叟无欺。不管男女老少,来的都是客。
你寻你的,我找我的,互不侵犯。大家谈笑风生,和睦相处。
反正大山是公有的,山上所有的资源谁都有权利享用,除了不能乱砍乱伐。
空山新雨后,花草树木吃饱喝足,更显绿缛滋润,精神饱满,斗志昂扬。
不一会,太阳冉冉升起,灿烂的朝霞穿过枝叶照射下来,林子里弥漫着奇异的片片鳞光,莹绿蜜黄,生机勃勃地在草叶上跳跃。
大家睁着一双大眼,在树林里四处睃视,穿梭来往。
挂在芦苇蒿草尖上的露珠噼里啪啦掉落在脚背上,冰凉而湿漉。
用刀尖挑开突兀的落叶,一旦发现蘑菇就欣喜地迎上前去,轻手轻脚地摘下来,弹掉粘附在上面的松针泥土,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
要是遇见刚破土而出盘扣一般大的花菇朵儿,就手下留情,等待两三天后长大一点再来光顾。
即使知道也许会被别人捷足先登,也不会对它们幼小的生命痛下杀手。
经过长年累月,日月星辰的照耀和狂风暴雨侵袭,树林里充满着五味杂陈,六味调和。
倒伏在地的朽木烂柯,浑身长满了像一块块赖皮膏药似的苔藓。可在这烂木旁边往往是出蘑菇的最佳圣地;
从高高的树木上翻着跟斗跌落在草丛里的枯枝败叶,以及匍匐在地的腐草烂根,散发出一股股酸臭;
还有那好闻的松脂香、青草甜、菌菇药……
树上鸟儿成双对,巧舌如簧,鸠呼雀噪,一呼百应,啁啁啾啾;
秋蝉凄切,歇斯底里,吱–吱–吱,似是弦琴弹不停;
小虫唧唧复唧唧,浅唱低吟;
人们窸窸窣窣,踏着清秋落叶,寻找蘑菇身影;
豆蔻少年,大声喧哗;
……
五音嘈杂,回声嘹亮,此起彼伏,在山谷中荡漾,久久不息,打破了森林的寂寞和幽静。
有时,冷不丁会从脚背上爬过一条两眼灵动的四脚蜥蜴,或是鼓着腮帮突着大肚腩的癞蛤蟆和青蛙;
偶尔会看到浑身浅绿色,犹如小竹枝一般的“青竹蛇”,匍匐在柔软的嫩竹条上摇来荡去,像是在悠闲地荡着秋千。
又像一条涂着保护色的变色龙躲在竹叶底下,一时真假难辨。一旦认出它来,着实吓人一跳;
还有一两只灰不溜秋、大腹便便的山地鼠,突遇天敌–有着黑白相间花纹,口里飘着两条黑信子的老属蛇,叽叽尖叫着嗖的一下从身旁蹿过……
遇到这种事,胆小怕事的女人小孩总会情不自禁地跳起脚来,呀呀直叫唤,惊魂甫定,踌躇不前。
尽管有时会遇上这样那样的困境,但一点也不影响大家上山的热情。
吃一堑长一智。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人们会故意虚张声势,弄出动静来。
边走边嘘-嘘-嘘地吹起口哨,把脚抬得高高的又重重落下,啪嗒啪嗒,踏得山响。挥舞柴刀,左右开弓,披荆斩棘。
每次上山,我就依样画葫芦,有意弄出声响。虽然心有余悸,最怕遇见那长得丑陋不堪、心眼又坏坏的长蛇,可总也抑制不住上山采菇的热情与喜悦。
每次,都同欢哥伟弟一起,屁颠屁颠地跟在大人后面上山去。每次也都有或多或少的收获。
其实,那些可怕又精灵古怪的小家伙听到响声也会闻风丧胆,逃之夭夭。
从中我也悟出一个简单的道理,动物也有跟人一样的德性。
对付它们就该像对待坏人一样。你强它就弱,怕吃眼前亏,会识时务地绕道而行,退避三舍;
倘若你弱它就强,对着你长驱直入,猛烈地发起攻击。
大山真是很神奇,长出的蘑菇被人们扫荡光了。不消几日 ,下了一两场雨,又会接二连三地冒出许多来。
每次,人们都趋之若鹜,采菇热潮一浪高过一浪。
森林简直就像乡亲们的自家菜园子,蘑菇就像青菜一样,长了割,割了长,周而复始,前后会长好几茬,才逐渐消停下来。
遇到丰收年,山上的蘑菇如同稻谷一样,长得多且饱满。以致都会诱惑到河对岸溪东村的村民们,也纷纷跑来凑热闹,想分一杯羹。
聪明的家乡先辈人,会根据蘑菇的形状性能各异,按照仿生学原理给各种蘑菇命名。
伞面彤红,上面像撒了一层星星点点的白芝麻,腿脚粗壮白皙的叫“红菇”;
红菇能帮助人们提高代谢免疫力,增强体质、延年益寿。
家乡女人坐月子都用干红菇来炖鸡汤,兑上黄米酒捞线面吃,不但味道鲜美,还营养丰富,喝了它奶水充沛,身体健康。
表皮橙黄色,很像戚继光抗倭时发明的那种中间钻个孔穿成一串,像挂项链一样挂在胸前,边行军边吃的“光饼”,叫“光饼菇”;
“光饼菇”底下齿疏粗糙,腿脚壮实,适合炒着吃。
那时农村菜品单一,最简易也最常吃的就是用光饼菇来炒空心菜和葱花。菇涩菜嫰葱香,可谓一道美味佳肴。再配一碗刚开镰的晚稻白米粥,开胃又爽口。
腿粗大且有绒毛,顶端套着个洁白色鸭蛋样含苞待放的花菇朵叫“蛋菇”。
“蛋菇”长大后撑开的伞面有小盘子大。有的上面还布满了青蛙卵似的小黑点。
脚底下像套着一只宽松的靴统,包到脚踝骨上面来。腿脚修长,长在草丛里像一只鹤立鸡群,显眼得很,但很少会遇到。
蛋菇嫩滑如鸡蛋白,好吃。
灰褐色,像一把破雨伞那样裂开一道道缝的叫“鸡肉菇”。
鸡肉菇配伍葱姜蒜米酒山茶油黄花菜,清蒸做汤都很好吃。菇肉丝丝缕缕,韧性而又绵柔,有一股鸡肉味道,汤汁甜津津,香喷喷,呷一口,余味无穷;
表皮呈浅绿色,似有大理石一样的不规则花纹,肉嫩滑溜,擅长跟糟菜粉干泥鳅作配煮汤,叫“猫脸菇”;
蛋黄色,有点像光饼菇,一掰就流出浓浓的乳白色奶水样的叫“奶奶菇”;
微黄淡白,厚实,需在开水中捞过,去点苦涩,加葱姜肉丝燔炒,口味跟光饼菇差不多的叫“碗爿菇”;
黑褐色,菇面长得又大又厚,显得胖乎乎,肉嘟嘟,手指一按一个坑,味道不是很好的叫“肥肥菇”;
……
林林总总,大约有二十几种。奇妙的是,独有我们家乡玉屏山上生长的所有蘑菇都能吃,从没听说有人被毒到过。
我觉得最为妙趣横生的是“60齿菇”。灰褐色的伞面底下,长着一圈如百褶裙一样洁白的褶。
不管是大如碗口,还是豌豆大的小菇朵,翻转过来数一数,都是不多不少恰好60个“齿”。
每个齿从菇柄顶端,绳直绳直地向着边缘呈折扇形铺开,齿与齿之间距离均等,边缘内卷包住这些齿。菇面结实敦厚,菇柄粗壮,跟光饼菇、碗爿菇一样,要炒着才地道好吃。
更有意思的是,如果在一个地方发现一朵“60齿菇”,千万别急着走开,应该耐心地往四周仔细搜索,保你还会找到许多朵甚至一篮子都说不定。
有的会像盖瓦片叠罗汉似的,一朵接一朵挨挨挤挤地重叠在一块,有的三五朵,有的七八朵。
要是运气好碰到这种情况,总保让你欣喜若狂,手忙脚乱。
我曾经就遇到过一回,不大的一块杂草丛生的地方,这儿一簇,那儿一丛,都是60齿菇。高兴得我心花怒放,乐颠颠地跑来跑去,忙不迭地收获着苍天恩赐的这份意外礼物和满心的喜悦。
每次从山上回来,女人们就嘻嘻哈哈地聚集在屋后一口古井旁,用一只小木桶从两米深的古井里提水上来清洗蘑菇。
老奶奶们也会来帮忙分门别类,指手画脚。
肉厚粗糙的适合炒着吃的放一堆;肉质滑溜细腻,煮汤口味更淳美的搁在另一边……
有的人采得多一时吃不完就拿到街上提篮叫卖,有的人则用盐巴煮熟了晒成干菇,留着日后淡季没有菜时吃。
那时节,采蘑菇,洗蘑菇,煮蘑菇,吃蘑菇,谈蘑菇,这是我们家乡人别有的一大乐趣。
人们都说四条腿的不如两条腿的,两条腿的不如一条腿的,确实是这样。
天然野蘑菇是不可多得的山中珍品,不但味道鲜美,还有营养。诸如富含多种维生素、氨基酸,提高免疫力……
听说今年玉屏山上的蘑菇又大丰收。一斤十几块钱,有户人家单单卖蘑菇就赚了两千多元。
遗憾的是,我中秋节前才回家扫墓,迟到了将近一个月,因此没有再见到玉屏山采蘑菇那繁忙的一幕!
我爱家乡的玉屏山!尤其爱去玉屏山上采蘑菇,更爱吃家乡的蘑菇汤!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黄碧琴,福建福州闽清县人,闽清县实验小学语文高级教师。在《福建日报》、《福建教育》、《福州晚报》、福建儿童刊物《小火炬》、福州《海峡都市报》《海峡姐妹》《家园》《福州宣传》、江西《教师博览》、上海《小学语文教师》、陕西《幼儿导报》、家乡《梅城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教学理论心得体会等文章。在各平台发表文章一百多篇,3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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