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微子》篇记载,长沮、桀溺耦而耕。梁章钜之《论语旁证》注:耦并耕也。
耦,含对立之意。两人相对,农具在两人之间。这种耕作方式,有两人一耜、两人两耜之说。持两人一耜说的是何兹全先生,他在万国鼎先生之论文《耦耕考》的基础上,认为耦耕的方式是两人共踏一耜。这种劳动方式,可称为”并耕“,而不是”耦耕“。
唐代孔颖达在《诗经.大田》的正义里提出二人对耕之说,意为“计耦事者,以耕必二耜相对,共发一尺之地,故计而耦之也”。但原因他并没有解释清楚。清代学者程瑶田解释说:“用以耦,一人之力能任一事,而不能以一人胜一耜之耕,何也?无佐助之力,不得出也,故必二人并二耜而耦耕之。合力同奋刺土得势,乃进发,以终长亩不难也。故后稷之为甽田,亦必用二耕为耦,广尺、深尺之法也。”应该是两人各执一耜,同时翻土,较为省力。但继续看下云,就有点不对了。程氏继续说,“地官里宰之职,以岁时合耦于锄,言事农最重,必于先年季冬之月,合耦于里宰治处。合耦者,察其体材,齐其年力,比而选之,使能彼此佐助以耦耕也”。观其意,程氏所说的耦耕,似乎又不是“二耜相对,共发一尺之地的对耕”。因为既然两耜相对,何必齐其年力,找出佐助人选呢?这种方式更像是牛耕技术出现之前的“人犁”,即一人持犁发力入土,另一人持农具的柄为”佐助“,或者在前牵引,拉动犁具。程之所以说需要“佐助”,是出于他对耜的误解,“耜之长自本至末,尺有一寸。其本广五寸,本有孔,以受耒者也”。他把“耒”当成了耜柄儿。
万国鼎先生倒认为,所谓的耦耕,并那么复杂,只是一种配合方式而已,即一人掘地挖土,另一人旋即把土块打碎。论语里的记载的耕作场景也正是这样,桀溺一边和子路交谈,一边“耰而不辍”(耰正是碎土平地的意思)。
关于耦耕的操作方式,其说历来纷纭。笔者熟知农事,知农事之繁琐复杂,田间生产活动之多样,于是不惴浅陋,对此或可解释一二。比如进行翻土作,如果用耒,两人对耕是比较省力的方法。播种前的开辟土槽,则可使用石制的犁,两人一前一后,各为宾主,进行牵拉作业。又或者,一人持石制的耜开辟土槽,另一个撒种,覆土。这些情况都可称之为耦耕。《礼记.月令》所指的“命农计耦耕事”,应该就是指农官根据将要参与田间劳作的农民们的”体材,”年力“,“比而选之”,进行详细的分工。
欲将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于木质的耒,石、青铜材质的耜,经学家们似乎对其使用方式和农业活动并没有作详细的了解,以己昏昏,使人昭昭。后来的学者们,亦以讹传讹。比如前文提及的清代学者程瑶田,他对”耒“,就存有很大的误会。再比如东吴史学家韦昭,也持此说(“入土曰耜,耜柄曰耒)。我们观”耕“,”耘“,”耨“,”耙“的造字法,不必作过多考证,再结合”耒“的甲骨文就不难看出,“耒”是一种木制的农具,也是最古老的翻土器。从网上找到了一幅神农持耒图,作为印证。
作为经学家,考程先生之所以把”耒“当作耜的一个部件,应该是受到了前辈经学大师郑康成的影响。而康成先生则是直接采信了西汉京房对《周易.系辞》一书的注释。京君是不明农业生产的学究,他释“耒”为“耜上勾木也”。基于这个解释,康成先生误认为,“耒”就是木柄,而“耜”则是木柄末端的金属物。古代的耜,只有一个金属的刃口,两人并排翻土,谓之耦耕。现在的耜,头部分叉,模仿的正是古时的耦耕("古者耜一金,两人并发之。今之耜歧头两金,象古之耦也")。完全在臆测嘛。
其实东汉虽已普及铁器,但作为耒还是在有规模的大量使用中,正像耕种收获已经农业机械化的现代,锄头还是大量使用一样。康成先生如果稍涉田间,求于老农,不难考其本末。而先康成先生熟知农事的郑众就知道耒的本义,他在《考工记》中对”耒“的注解是”耒为耕耒,庛谓耒下歧“。歧,就是分叉的意思。正是神农图里所示的那样。
悲剧的是,康成先生的经学地位实在太高(被称为经神),影响也确实太大,他的臆测之辞,被当成正确答案,普及甚广。于是三人成虎,狗屁不通的”耒耜“一词就这样被生造出来了,更有后人根据康成先生的解释,造出了先秦时代不可能存在的上古神器。一起欣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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