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向家人说明今天晚上的外出实际上是参加了一场毫不起眼的社会人士交流晚会呢?——到处是半圆形的、透着极富夜晚的生机的灯光的窗户,平整光滑的大理石街道的地面忽明忽暗,有飘渺的钢琴声在某个不知名的门廊下回荡,扣着夜行人内心微弱的遐思;银杏树翠绿的扇形叶片在街灯晚照下就像水生动物一样华丽,显出如同水生动物不停煽动着的双鳃上的鳃丝一样的纹理。往前和往后的一段时间里,都会陆续有施工队出现在工作日向阳面的街道上,他们掀动地上破旧的红色地砖,移走特殊位置多余的植被,再在梳理出的松软的地基上搭起一个个带不锈钢雨棚的公交车站点。在新宪法刚刚颁布的那个时间节点,我时隔多年回到了小城,以一个低等文书的身份入职了一家信托机构,每天接待一些当地的中年男子来到这里办理贷款,小额的贷款帮助他们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开一家店铺,早些年可以经营八轨迹磁带的生意,现在可以开一家空间狭窄的杂货店,跟着市场需求提前收购一些即将脱销的东西,等行情发展后再转手卖掉。
今天下午有一个从事屠宰生意的乡下人来到我的办公室办理棚改贷款,隔着这间办公室前任经理留下的铺着一边翘起来的毛毡的黑色写字台,我看着他日常红肿的眼窝里鼓起来的浑浊眼球、一对很短的眉毛和毛茸茸的略显疲惫的脸。他的年龄估计有50岁了,毛茸茸的红色手掌上有几处大片的瘢痕。他介绍自己情况的时候说道因为他的两个儿子的失业目前可以拿到一笔住房补贴,而乡镇上的棚改政策和棚改专项补贴款也推动了他这次前来的决心。
后来资源部的经理过来把那个乡下人领走了,等这个身材魁梧的领导再次回来的时候,他只是拿出一份就像其他服务对象一样的千篇一律的文件让我签上自己的名字。那时候除了我再次看到他漂亮的签名时,还看到了那位乡下人用淡淡的笔迹写下的规整的名字;说实话那个名字比我想象中要规范的多,可是由于丧失信心,字写的很淡,很像是划痕。后来,可能是城关中学或是其他中学的学生来到不远处的那一块废弃的水泥地上临时支起来的篮球架下打起了篮球,在某个方向传来了打闹或者是女人在训狗的声音。有人在办公桌的打印机上扔了一沓文件,那个打印机机壳发出沉闷的响声,原本高频的吱吱声变得细微,这告诉我一个信号,即我们将要在工作之余体验剩下的生活了。粗大的南方蕨类植物的叶片在淡黄色的窗帘前反照着夕阳的光辉,等我起身离开办公室并最后匆匆地将其一撇的时候,那一大团墨绿色的植株在视野中留下了一处令人印象清晰的黑影。
离开大楼踏上渲嚣尘上的街道并发自肺腑地欣赏着黄昏的一切美好的幻象时,一股杜松子酒和过期面包淡淡的馊味就会在全是蓝色铁皮屋顶的废弃工厂后面的一段路上搅扰我;我的直觉是精准的,很多与我同行的人都默默加快了步伐,要不起码就是表情在一瞬间变得不自在。我把穿上显得多余的长褂很自觉地拿在手上,经过一片拥挤的弄堂和一段晚间市场赶回羹温人闲的家中。
大概是在一个世纪以前,这个地区的当地人还是一些有着关外血统的移民,有一段时间人们向西和向北走,一个地方的传统坐在牛车和用简易木板拼搭出来的手推车上通过与外地文明的联姻建立起了某种密不可分的关系,传统的当地人有着比较宽大的脸盘和比较突出的颌骨,可能厚厚的深紫红色嘴唇是他们的另一个标志,然而,如今这些早已不能再将他们界定和划分,“当地人”这个词汇也渐渐变成了一个代表生疏的不常用词汇。人们对彼此非常熟悉,很快也让共同风貌的城市取代了有民俗差异的传统村落。
我时常想到换一种舒适的身份在当地生活下去,变成沉默寡言的一份子,跟当地经过长期迁徙保存下来的人种一样沾上些烟火气。有的时候我希望当地人能够教会我一些在当地的特长。晚上我穿着学生时代最爱惜的那一身西装穿过前面是手工陶瓷零碎做成的垂帘的厅廊被领到吊着富丽堂皇的水晶吊灯的晚会厅时,我注意到这里就像一个歌舞剧团的休息室一样,不同的是这里分外宽敞,有酒品的展柜和那些柔软的简易风格长沙发,空间非常透亮,两面相对的墙壁是贯穿到二楼的落地窗,就像一个豪华的私人宅邸的客厅一样。一些我见都没见过的书画家、产业界精英、操纵精密算盘的董事,或者是销售策划展上的特邀讲师,他们雍容大度、举止随意,有效率地洽谈着。一帮文化青年穿着整齐的条纹西装,带着明晃晃的大个耳环,在一边的角落里调试着几把华丽的吉他。
我不能很好地评估我具体应该站在什么地方,整个晚会我多半是站在一旁旁听,尽量表现得不像一个十足的傻子。等到那个久负盛名的牧师在整个大厅里巡回着用他那优雅的举止和不断倾泻的华丽辞藻将整个晚会的氛围引入高潮时,我没有示意那个穿着体面的吧台人员再把我领出去而是默默地转弯抹角地独自退了出去。我曾经听人们谈起过这个提议将语文高考增加一个作文的牧师,他是一个多么富有思想魄力的领袖式人物,提议在一篇议论文的基础上删掉过多的阅读题目,改为提供一段文学性文字让学生们凭借其中的描写和语感续写一篇文章。可这份由他提出由当地人联名的文书至今没有引起教育部的重视。
某处美好的钢琴声在我后来离开那里时飘荡在整条毛玻璃质感的大理石居民街道上。对于是否真正参与了当地的交流晚会,我不好意思确切地向家里说明。我只是一个不久前刚从外地被调回来的低等文书。一路上我感觉身上的这套西装有些让我为难。路过装饰材料市场旁边的老年公寓那生锈的黑漆脱落的铁栅栏门时,一个穿着清凉的过季春秋季长裙的当地中年妇女正用稚拙别扭的普通话柔声细语地训诫她的貌似刚上幼儿园的幼子;公园的空地上有一些作为装饰的彩色枝形灯架,有些像是彩色的英文字母Y,在那些灯架的空隙里有一些发荧光的类似索尼广告里的那种兔子;路过那里的时候,有一个踩着一双宽大的墨绿色拖鞋露出黝黑肤色的脚掌,上身裹着标有美的空调的蓝色工装服的当地男子看了我一下,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再往前十年,那时候数码产品刚刚在中国所有的边缘城市兴起,那些被风吹日晒腐蚀得发白了的公告牌被撤下来换成了电子显示屏,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和出口,当地的酿酒商们把广告做的很有写意色彩;我记得其中一条做了一副天光云海间巅峰上的李太白把酒临风的画面。当地人有着些不俗的创意,但与此同时也保留了一些愚昧偏执的传统;很长一段时间,我依旧不能相信那些声名最为显赫的家族仍然会在夜间柏油马路的边缘焚烧用于祭奠和破除诅咒的黄纸和冥币;前段时间我偶尔进入那些弄堂里的服务对象的家中调查具体的贷款情况,我发现他们供奉的神道教的雕像相貌残破,漆片脱落或者衣冠过于明亮,看着让人触目惊心。
后来我走了很久,所幸没有回家。旧城区附属于某个公司的家属院的潮湿楼道昏暗的灯光下,我冒昧地试着敲了敲401户的房门。我早年前在当地的朋友出来应门,那老式的弹簧自动铁门顺势弹了出来,这股小小的弹力作用到我握着门把手的左手上。昏暗的灯光使我没法看清他的脸。我的伙伴,这个曾经盛气凌人的堂吉柯德似的人物还租住在这里,他马上认出了我,和我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在屋内透亮的光线中,我再一遍打量了他,他的脸型和身材都很瘦削,还留着类似当年的斜中分的长发,细小的蒜头鼻上架着窄扁的老式近视镜,人中附近的胡茬几乎看不出来,还是那副活像顽童的脸,只是额头两边的发际线附近多了一些疱疹,流露着油腻腻的感觉。
我坐到他裂了外皮的老旧沙发上,环视着他简洁的会客空间,心想这儿还像当年一样,唯一的装饰是房东留下的嵌在布满灰尘的塑料相框里的外出旅行时的一张留影。他一直是那副情不自禁的嬉皮士的阳光笑脸,一只手里握着咖啡罐,用婴儿奶粉勺一样的量取匙动作紧凑地为我张罗着。后来他开始介绍他生活习惯的转变,说钟爱上咖啡是由于他文学创作风格的转变。我们逐渐聊了很久,他向我灌输了他所从事的保持热烈情感的得其所哉的生活状态,而我也为他这种勇气和一贯相信自己的魅力感到深以为然。曾经我一度想象如果我们这伙人能出一个精英的话,那一定就是他。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他的确是一个非常不乏洞见、谈吐富有哲理而不失文采、才华卓越,同时又耐得下心来刻苦钻研的人。然而,我怕我和他都把这一切想象的太过简单了。实际上,我也察觉出来了我对于他这种所谓理想生活所透露出来的担忧和规劝。
我们谈论到中国文学的具体价值,我时常因他的某些表达而动容,但也总有些时刻觉得他的论点是不自然的;他说道:“中国文学中的教育究竟在哪里?难道我们现在的青年想要从那些本国软沓沓的缺乏现世经验的书籍中脱身,就只能回看一百年前鲁迅的文章吗?它还能点明和回应当今中国年轻人的心灵之需吗?还是我们要跟在西方各种主义或尼采、赫尔曼·黑塞、安德烈·纪德、萨特、加缪等人的身后亦步亦趋?”
听完他的论断我虽然觉得稍显刻薄,更渗透着一种片面,但是很明显这又是一段很地道的话,中国没有一个属于当代青年人的本土文学精神领袖。但是这些僵硬的话题让我感觉索然无味,我很快起了困意,但此时我心中忽地想到:如果我听了他更多的话,我将不再习惯那些贷款文件的气味。想到这里我舒畅地笑了几下。
我看到老朋友一下晃起来,把耷拉下来的沙发坐垫上盖着的一层毛毡规整地没有褶皱地梳理好。他傲慢地叹着气,当他想要再继续之前的话题时,我看到他的眼中满是躁动不安和一种狂热的愤怒。
“对于超越生活的某种形而上,”我迟疑了很久,最后还是坚定地说出了这句话,“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不知满足吗?”
我略显羞怯地等待着,但回应我的是片刻的沉默之后一段自嘲式的开朗微笑,我松了一口气,看着他怀有感激的眼中似乎闪烁着一抹挣扎。
我回想着他那些充满象征意味的短小但很难得的文章,和他聊了一会儿。在昏黄的楼梯间的灯光把他的脸再次衬托成类似在今天下午黄昏中我看到的那团南方蕨类植物所留下的阴影时,一位穿着浅灰色运动衫的年轻母亲带着她大概三四岁的可爱女儿打算从我们身边借道而过,无意中,在那模糊的阴影里我看到他那双眼睛,那两点明亮的光线,一直凝望着那上楼而去的幼小的女孩,目光中充满了喜爱的柔情。
第二天我用借来的喷壶喷撒着办公室里那株硕大的植物,用一条角落里的毛巾擦了擦在墙边并排的已经被那些长时间等待的人坐得凹陷下去了的有一层塑胶海绵的老式座椅;当地的阳光非常清凉,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些一大早就赶在路上的乡下人有些找不到北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而我所要做到的服务就是在了解他的具体情况后协商一个最佳的贷款方式并将一份量身打造的贷款文件上交给资源部的领导,再在最后等待写下一个送给当地人的极为用心的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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