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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在小镇:栖冬初记》

《那时我在小镇:栖冬初记》

作者: 甲申主编赵其琛 | 来源:发表于2021-11-24 15:15 被阅读0次

    我爷爷的那张高脚床前一直摆着一个暗红色的大木箱,我童年的时候从来没去到过里面,我想它很早就被人忘记了。

    大学毕业之后,我临时在乡镇为当地的信贷机构做事,是经常有机会呆在家里的,这个家指的是老家,是如今只有爷爷一个人守在里面的老宅。深秋的夜里,并不怎么冷,我会替爷爷揉背,并且弯着身子同他耳语;有时我们胡乱谈到什么人,就一同笑出声来,这是一种同窃窃私语一般的由衷的大笑。每当那种时候,我抬起眼睛就能看到那个陈旧的大木箱。

    箱子非常质朴,两侧各有一个简易的铁搭扣,正面是一个垂云样式的闩锁,这些零件很薄很小,有一些手工的花纹,从中看得出那个年代人们的良苦用心。以前我就只是把它当做一个箱子,它也似乎从未引起过什么人的注意,但如今我就像受到什么提醒了似地想到:这箱子,分明是奶奶的嫁妆!很多时候,我为我童年时期的无忧无虑感到羞愧。

    在我出生前不久,我的奶奶就去世了,多年以来我一直怀疑,这实在算不上是某种变故的变故,或许从更深的意义上影响了我们家族所有人的一生。我很难想象我的父亲在那时是种什么感受,或许他感觉他被命运强暴了;我的母亲那时刚从外地嫁过来不久,无人帮衬,身怀六甲的她没有躲过农业劳作和丈夫的淫威暴力,或许这一切让她感觉,农村强暴了她;而我的爷爷,似乎的确迈进了某种宿命,我相信自那时起,对一个家而言,他的脸色就像老天爷的脸色一样,成为了一种每个家庭成员都忽略不了、无法篡改、为之战栗的东西……

    奶奶当年坐着牛车,从西边不远处的镇子被爷爷拉到这儿来,那时候她稳稳当当地走在路上,没有在想对这质朴的婚礼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没有在想旁人对这次婚礼的看法,甚至也没有在想自己参与了的这场精细筹划的婚礼的虚幻易碎,而是划着大无畏的精神之桨,像篓中之鱼一样平静。那是一个尚有积雪的早春,爷爷借了一身绿军装,那一天格外平和坦荡,每一件物品他都精心打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步伐,一丝不差,一丝不乱。在我小时候经常歇足的那座陡峭的斜坡边,我爷爷和我奶奶的牛车颠了一下,他们似乎才听到人群里有此起彼伏的大笑,也渐渐展露微笑都仰起头来,抬头看到了两只喜鹊,叼着梅花。

    二(俳句八首)

    我梦见崭新的冬天

    房上初积的雪一样

    曾令我害怕的那张灶像

    这个冬天

    不知谁给偷走了

    绳上挂着的冬天的衣服

    好像卸下来的

    操劳的影子一般

    还温着一壶酒的我

    不知怎地

    竟到了小桥边

    初中没能毕业的

    儿时的恋人

    哄孩子的时候睡着了

    看腊梅的时候想起

    下火车时上来引我的

    女学生嘴上的疮

    连村里的哑巴也笑着

    推推搡搡地

    从死人的宴席上坐下来

    卖最好的山楂串的小贩

    那戴着卡通套袖的假肢

    至今还让他欠着债罢

    我们村的支部委员会是一座三层楼的独立建筑物,几乎在一块小溪环绕的孤岛上,此楼是市里广播电视台筹资助建的,三楼有两个房间,一二层各有十个窗户。刘灵波的村卫生室就在一楼最西面的那两扇窗里。

    快过年的时候,我带着我的老婆孩子回乡下探望,女儿得了小型流感,就这样,时隔十多年我又走进了那家卫生室,为的是给女儿买一瓶止咳糖浆。卫生所门面上挂着一个绿色的牌子,贴着一些温馨提示的海报和医疗站点的黄铜牌匾,整面墙给人的信息量很大,方方正正得像个绿色包装的药盒,刘灵波的摩托车停在窗户前,他本人则露出上半截身子从窗户里向外观望,像药盒上的卡通形象,一个吉祥物,一个被困在那种地方的先生。

    他的样子十几年没有变化,肤色深邃,显得老练自持,长相与中年木心相差无几,同样有着一双大而黑的眼睛,两道像碳渣一样浓黑的眉毛,松弛的脸上带着一种佛性,散落着黑疹和色斑,有一种迷人的艰深。他对常住的当地人有一副乖张的面孔,面对那些老人他有时会像老子训斥小孩儿一样傲慢随意,露出不耐烦的轻佻,仿佛拒绝再多说一句,以保证在看病吃药方面自己的统治力和权威,而有时,他非常耐心随和地陪着那些留守孤寡,闲聊着天,还会拿自己寻开心,哄病患就像哄自己家的老头那样(不知道他的家里有没有这么一个角色)。当地很少人念叨他,实在有几个关系近的人遇到便宜事想叫上他,他总是先满口答应下来,唯唯诺诺,充满着漫不留心的意味,回头便装作很忙的样子回绝了。

    就是这样一个乡村药店的先生和理货员,几乎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清闲地守在那个角落, 他却仍然在那份平凡的使命之外给人留下了鲜明的印象。很小的时候我喜欢听他的声音,他说话的语气,他说起话来有一股平淡的归去来兮,一种古老的优雅,我曾做过一个梦,梦到我是少年天子,而他是我的丞相。他和其他农村人都不同,似乎有一份执着,而且他没有那一种被压抑着的对平庸事物的狂热,他很与世无争……我这人比较早聪,很小就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对他对生活的那种领会的领会,我想村庄里一整个时代的孩子都知道有这样一位大爷,他就像远处山头的一抹斜照一样隐遁在那些弥足珍贵的童年,就像西方小村落里的一位牧师。

    这次见面他浅尝辄止地问了我现在的状况,我如实告诉他,他由衷为我已经有了女儿感到惊讶,这一个事实弄得他招架不住,心情茫然,他停下那双怯生生的寻找糖浆的手,向我笑了笑,接着又感到不可思议,然后笑着傻傻地摇着头,直到我离开也没有停下来。

    我在心中想到,之前对他的一切陈述都太多余,太隔靴搔痒,因为要想稍微写得有些接近他本人,我只需要表明一点,那就是:他仍是一个天真的人。

    我坐着城际公交从屁大点的县城赶回老庄稼地里,多年不在村里,十里八乡的邻里都不认识我,正因如此我才有了往往被受之以待客之道的方便。

    我是个很旧的人,倒不是说思想上,而是说对于一切旧的事物,我总是习惯把自己摆在较低的位置,仿佛我对那些艰苦卓绝的岁月深深愧疚,大概是决心不足,努力尚浅,自觉配不上当下生活,总习惯把自己降得低人一等。

    回家跟我爷爷喝着某某厂的老牌豆奶粉,见他放下搅拌豆奶粉的一只上窄下粗的木头筷子,聊到:“你二奶奶,昨天让前头弄铝合金的那家的拉货车给撞了。”

    “哦?”我怔了一下。“怎么样了?”

    “我看着还怪好呢,还跟个猴一样”我爷爷端起碗来品尝了一口,感叹道:“哎呀,味真好啊!”

    我的心中暗自想,爷爷竟然这样说她。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那她怎么人家了吗?”

    爷爷吹了吹碗里的奶粉,漱了漱嘴咽了下去说:“你说这老铝,看不着她在车后面乱晃荡吗?不注意呀,早晚不叫这老家伙连他家里的电动车都要去了吗?”

    听到这儿,我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股苦生生的敬佩。

    “她这人啊……”我再也说不下去什么了。

    我记得很清楚的一次是在我的大叔家,我看到了我二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纽扣一样的圆眼睛,厚厚的眼睑,扁长的瓜子脸,鼻梁很高挑,其他部分都是平的,眼圈周围颜色很深,是一副看着很低沉、眉宇间似乎凝结着什么情感、仿佛要拉开架势一样的面孔。至于年轻时的她的脸,就是上述的状况,不那么不同寻常,但也是完全挺好看的一张脸。

    也正是那一次,我知道了二奶奶原来还是农村学大寨时从别的村派过来的羊顾问,据说她家现在那几十头羊里还有当年大队里的羊的种。

    这个二奶奶年轻的时候很有蛮力,跟知青住在离我们村大概半天路程的知青点,她不仅能把羊扛在肩上,还能把一百四五十斤的壮汉一巴掌抡到四米开外。要知道那时候人们连吃的东西都没有。

    后来一次我看见二奶奶一个人蹲在村口小河一块掀起来的晒鱼线的大青石上,用棒槌捶着她们家最豪华的,也是我大叔娶媳妇时候缝的被罩,那个被罩从水里提出来得有百十来斤,她一只手狠狠地往上一拔往前胳膊上一挽,双手各掐着一端顺势一拧就拧出了淅淅啦啦的水流,水流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落到大青石上似乎都能打出坑来。正是那一次,我有幸亲眼见证了我二奶奶在众人口中所谓的神力。

    刚来我们村时她差不多十六七岁,由于家庭成分不好她处处遭排挤,那时候是稽查大队长赵员允屡屡替她解围,而有一次本地的流氓们趁着这大队长不在就在镇办中学里把她一个人逼在墙角,扒拉着她的衣服要羞辱她,她痛哭流涕着瘫在原地,一个体格健硕的汉子走到她面前,这时她试着轮出一拳,这拳刚好击中那人的太阳穴,那个汉子飞到四米开外当场就晕了过去。接连几天,镇上警备连的人下来调查,最后,那几个人蹲了十三天班房,而她这儿则把自己憋在那间小柴房里,听着外面的流言蜚语,从生疏胆怯,到低沉颤抖,再到怒不可遏,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咒骂。

    当然,那时候支持她的也大有人在,妇女连和女知青们都很力挺她,自打那件事情过去后,青年男女之间算是彻底划清了界限,那些无辜的男知青们也再尝不到女知青给他们做的烙饼,那时二奶奶总是挽起袖子干活,在那些庄稼汉面前把羊甩到肩上带到产房,除了我那个小学数学教员,别的男人谁也不敢靠近她。

    我的二奶奶很快委身于我这个小学老师,两人后来想要私奔,却被我那当稽查科大队长的赵员允二爷爷给追了回来。

    那时候我那老师还很年轻,他参加了第一届高考,因为夹带小抄被禁考一年(这个秘密直到几十年后的某一天才不胫而走),驻村期间他认识了我二奶奶,他们之间的疯狂爱情在村子里口口相传了几十年。我二奶奶跟我那小学老师的事不假,有一次我无意听到家族里的长辈那么说,这个事才经过了确凿的证实。我时常心想:我那个小学教员那时候可把我的二奶奶给骗惨了……

    要我说,在当年那个时代我二奶奶也算是个敢爱敢恨的人物,我二爷爷揪住她跟那个教书的私奔时,我那小学教员还是个刚发育完全的城里娃,他心一横就不回头地跑了,我二奶奶再一次痛哭流涕着瘫在原地,一气之下,我二奶奶才和我二爷爷结的婚。

    这个秘密很快就不是秘密,这次我的二奶奶落到了完全孤立无援的境地。后来这个人就像消失了一样,你能够看到我的二爷爷、曾经的稽查科大队长,提着几斤桃酥和好酒走街串巷,永远是春风得意,永远是整洁的笔挺工作装。他不当警察后给乡亲们放电影,后来被以前开面粉铺子的我那倒霉的小叔子的放映大棚取缔,此后我二爷爷就一心一意干回了他童年时候乐此不疲的美差,又放起了牛羊。四十年后,这些牛羊在我年满30周岁的大叔的麾下数以千万计地繁殖下去。

    我父亲常说他快上完小学的时候曾亲眼见识到我二奶奶一把把踏着自行车的我那个小学教师从车上揪下来的事。

    据我父亲说,那天村里人听说镇里的小学来了一个新的老师,就都去击鼓相迎。那时文革已经结束有一段时间了,上头正抓教师阶级在中国特色发展中的重要地位,那一年就是设立教师节的八五年,当地部门都尽可能地在这方面大做文章。那时就连当年那些流氓无赖都被动员去拉着“欢迎伟大人民教师”的横幅。

    也正是那一天,等那个衣冠楚楚的我的小学教师停下踏着脚踏车的脚,把自己跟那辆明晃晃的解放牌自行车落实到人群的正当中时,人群中忽然跳出一个人影,把那个乌龟王八蛋从自行车上猛地拽下来,连打再扇进行了一番。

    我父亲说:就你二奶奶那出招速度,我们谁都没有看清。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二奶奶进过劳教所八成是因为这事,我心想进了劳教所还是好的,如果被当成文化大革命的死士给判个违背历史发展的大罪,恐怕就得关个十几年。

    多年以后,我回到这里再一次看到我二奶奶时,我想是因为一种由衷的复杂情感,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跟她打招呼。

    她没有面向我,全当没有看到我一样扭头跟一个忙不迭的烧火大爷聊了起来。

    “他大爷,干活呢。”

    “吆,他二姐,你看这东西,得使劲烧啊!”

    我看着那位大爷指着的那个躺在简易家庭作坊后院窖炉里的陶具,耳边飘过了二奶奶蹒跚远去时留下的低沉的声音:

    “使劲烧啊!捞这一抹户全都给烧干净才好唻。”

    〈完〉

    2021年11月24日 赵其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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