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部世界是生存叙事,内部世界是审美叙事。由于内外世界的分裂,人们喜欢抱着内部世界形成的感受和蓝图去找寻外部世界的答案,以美的名义,在残酷世界中寻找另一个自己,所以西方文人审美救世。而东方美学,它从不张扬,含蓄而稳重,从老庄哲学开始蕴育,在禅意术中绽放,历史动荡,唯独它骨骼清澈,不动声色。
书里写道:“中国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生命超越是中国哲学的核心。”最极致、最高的审美往往是超越生命本身的审美,而美本身无悲喜,是人自身悲喜,最后会发现自己是通向审美世界的入口。如若徜徉其中,超越了外在的物质世界,融入宇宙生命世界中,去伸展自己的性灵,就会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另外,书中大量引用古诗文,每一句几乎都可以落笔成书。或许,书本身就在诠释着中国美学。
一、自由之美
从前读《逍遥游》,里面写能借风飞到九万里高空的大鹏,写御风而行的列子,它们都是“有所待”而不自由的,我便以为,若“大鹏展翅可以不御风”,就是庄子所期待的自由之境界了。但并非如此,人常常会陷入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我也意识到自己离庄子真意,仍有遥远的距离。庄子认为,自由即生命。然而,客观现实是没有绝对自由的,即使大鹏展翅也需要御风,因此,想获得真正的自由就要超脱现实,使自己的内心不受束缚,就像“无有所待”,而其间的“待”,便是打破人日常心中的局限,没有依附、没有执着、没有所求。无所依附,这是绝对的自由。好比“吾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应当看到个人的有限性,以“有”去追寻“无”,是不太现实的,因此审美要独立于功利、道德、伦理之外,以超越现实的功用而达到心灵的自由。真正的自由不是大鹏展翅不御风,而是内心的超脱。
同样,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当我们在谈论自由的时候,谈论的其实是自由度。真正的自由大抵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但在生活中,有多少人可以时时刻刻做到呢。通达如庄子,看见大鹏,也会感慨自由的不可及。不过,即便如此,在不自由的局限里,极力去达成、实现那个理想中的自我,于顺意时自省,于困惑中反思,就已经拥有了珍贵而易逝的“自由”了。羁绊于人际关系复杂难捋的社会之中,能于外在形体中获得自由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人能于内心偶获自由便觉得是最好。况且很多情境下,一个人体会到“自由”的同时,可能更多体会到的还有环境的寂寥与自身的孤独。而庄子“以物为量”的“秋水精神”,能带领人们走出知性的洞穴。
庄子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万物一体,世界平等,心与天有,无分彼此,以道观之,大道如一”。纵情山水之间,逍遥江湖之外,身处自然即与万物相融相合,体会造物者的厚爱。“物物而不物于物”,以“我”去融入世界,忘情融物,以生命契合世界,人便会在纯粹体验中优游于心,去除人的喜乐,以世界万物之乐为乐,实现如禅宗所言的“非喜非乐”,由此获取超越生命的美感。
生命超越是道家的哲学核心,但中国哲学包含的学派很多,最大两派除了道家就是儒家。儒家的哲学思想显然不是生命超越,它在于入世,在于实现人的社会价值。“所谓‘致中和’能够使‘天地位’——天地各得其所,大自然都获得了基本的秩序感。天地如何得其位?在人的生命体验中,在人内在的超越中,实现与天地人伦的和谐。”
相较而言,比起人间之境地,我内心可能还是更倾向于文艺境地多一些,于是也偏爱老庄多一点。很久以前不知在哪听过一个比喻:儒家像太阳,道家像月亮,一个给人明亮和力量,一个给人拥抱和慰藉。可能是觉得庄子思想更接近本源吧。说儒家像是太阳,庄子像月亮,我倒觉得,庄子像太阳,儒家像月亮,反射太阳的光。毕竟,缺失内心的人伦关系人还是会作伪吧。“儒者,日也,金光万道,普照大地;道者,月也,银光千缕,润物无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鲍鹏山先生曾说:“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是一棵孤独地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当我们大都在黑夜里昧昧昏睡时,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两棵在清风夜唳的夜中独自看守月亮的树。一轮孤月之下一株孤独的树,这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妩媚。”
所以才只有“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不去确切地区分真实和虚幻,是自由。而日月本就同辉,照亮你看不到的世界,但当潮水涨落,周而复始,你才知道,即使看不见明月高悬,她也引万水升腾。就像被禁锢的身体,和无垠的心境一样,不停止的思考,也是新的自由。木心曾对《老子》和《庄子》做过定位和区别:《老子》是古典主义,《庄子》是浪漫主义。我想既然是浪漫主义,那么就存在想象力的问题,每个读者的想象力有差别是在所难免的,就如同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只要能表达出自己就可以了。
先贤之慧,借以慰今。
二、无用之美
老子谈空,是有大用之空。“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实体之所以有用处,是因为空虚在其中起的作用。而人们通常都习惯于只知道有的用处,而忽视了无的存在,其实有正是在无的基础上才产生的。虚实相生、有无相生,万事万物都是在相互转化的过程中共存共生的。非此即彼的思想与做法最后也只能变成“了”吧,正如《好了歌》中所唱:“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就像很多人说“文学无用”、“文艺无用”,但是没有人能想象一个不存在书籍、音乐等艺术的世界。文艺和物质,相生相依,谁也离不开谁。文艺看似无用,可知庄子讲“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无为之为是为大为”,老子讲“大音希声,大道无形”。有如与所在意之人共处时光,看似“虚度”,其实弥足珍贵,因为遇见这样的“你”,何其困难。想来人的一生中,可以“虚度”的时光,少之又少。虚度谈何容易,虚度奢侈难得。诗人李元胜在作品《我想和你虚度时光》中写道:“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无用和虚度,在审美领域,从来不是消极词汇,而是大智慧。
三、无言之美
落花流水,大美不言。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语言的有限性决定它无法真实反映这个世界,语言僵化的固定指称往往是对世界意义的破坏,因此,美常常是不可说、不可表达的。言语往往残缺不全,只有体验才是最真实的,人应当放下诉说的欲望,而是全身心投入你所感知的对象,与它平常自然地契合,清风自清风,白云自白云,以无言之心融入世界,所有的真性情、所有的美在那一刹都会自在显现。这一点上,总觉得日本茶道会有更好的阐释与体悟,也令人想到《悉达多》里提及的“智慧无法言传”,譬如佛法,只能通过自我寻觅去证得,很多东西无法说出,无法用言语去表达那种感受,这并非词穷学识浅薄层面的,而单纯就是指知识可以传授,但智慧不能,人们可以寻见智慧,在生命中体现出智慧,但是却不能去传授智慧。
《阅读希腊悲剧》一书中谈道:“在戈德希尔看来,语言并非直白的、表意清晰的符号系统。相反,在意义表达和接收的过程中,在能指与所指之间,语言充满着不确定性和含混性。因此悲剧角色彼此对话时,常常发生语义冲突,导致交流的障碍和隔膜……”我们的认知总是会具有普遍性的狭义和片面。即使是使用文字我们也无法逾越体会上的差距,只有共同经历之后才会有的微妙心情与相同感受。那句话讲:“永远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就像我永远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可以面不改色地讲出一些我觉得如果自己这样说我都想把自己掐死算了的话。因为我们做不到彻底传达出我们的压力、困惑、迷茫、不解、纠结,于是也就有了所谓的心结。语言文字的无力有时候常常表现得淋漓尽致,它总是不可执取的。当一句话说出来或者写下来,它就不是我的了,必须允许别人任意解读、甚至误读,所以很有可能,我最想说的话,其实在我开口前的那一秒就已经说完。就好像人们企图通过诗歌去重构诗者形象,往往先是通过读诗人的诗歌,来想象诗人,然后又通过想象中的诗人模样,来读他的诗。人们无法完全理解他,同时可能会错失他真正的诗。这也许也是所有文字工作者的无奈。因为人们以为文字乃是其作者制造的,必然就是作者的反映、是作者的一部分甚至全部。万一文字,只是作者无意中听到的自然之语?只是作者为天地的代笔?
不过有时候表达还是很重要的,老庄的“不言”“无为”,那是在真正的得“道”的前提下。在一个人对自我以及外界认知还不够的时候,还是应该去试着表达的。因为有表达,才会得到回应。而那些善意的提示,会让人重新思考和认知。
四、日常之美
书中提及“素朴而纯全的美”,便令人想到生根于大陆,同属于中原文化的脉络下开花在岛国的另一种美,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在岛国绵延。《枕草子》、《徒然草》里,满卷是这样清宁的快乐与忧愁,想起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记》,在葬礼中开始,葬礼中结束,中间春来秋往,万物轮转,是美与悲的融合。对天地草木的惜取,似乎愈来愈远,细腻、清淡的审美观仿佛一去不复还,但见到有人仍在坚持,像《澄沙之味》《日日是好日》里所展现的那样,能够目睹,能够见证,能够参与,依旧很美好、温暖。不同地域生活的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对美的感受力和认知力以及表达力,都是完全不同的,但最后所呈现出来的样貌,却又是如此奇妙的重合与相似,简单,明了,又美又沉静,又清亮又崭新,能悦心者,即是美。
清少纳言《枕草子》开篇写“春,曙为最”,写夏夜,写秋的黄昏,都显露出审美之心源于生活环境,而生活大美,往往潜藏在平实、朴素的事物中。就像对植物的喜爱,并不局限于花,甚至有时候会避免那些过于娇艳的花,因为相比浓烈的颜色我更偏爱淡雅。然后,植物的绿色枝叶部分好像内敛了许多,于是毫不避讳地我也喜欢各种形状的叶片。不过,娇艳的花自有她的美,玫瑰,芍药,牡丹,这些都是引人注目的品类。她们的美,生来如此,于是也大大方方的承认,没什么不好的。苏格拉底说,“人要过美好公正的生活”。没有长相完全一样的植物,这是自然造物时不言的秘密。而每个生命个体的存在,都独一无二都值得被尊重。正如《阅读如蚕》所言:“人要有一些植物性。什么叫做植物性?依我的理解,植物性就是自然之性。人原本是自然之子,慢慢地进化,同时也被腐蚀化,忘记了原乡。就该回过头来向植物们学习,学习它们的谦卑不言和恒久定力。植物性,是老庄的,道家的,无争的。”
若问日常里到底有没有美感和诗意,我答,有心人一定就有。
毕竟,365日,每一日都是永恒如新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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