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住的粮食局公屋，是晚清民国时候的姜氏宗祠。门脸高阔，朱漆斑驳，飞檐拱斗，山墙矗耸，甚是肃穆庄重。
上学下学，一准儿顺墙根鼠窜一般进出，实在害怕阴森的廊道，高悬的拱顶，木制地板发出空洞沉闷的回响。
憋满一口气跑过长长的回廊，迎着四合院的石榴树奔过去，阳光会直直地照到脸上，刺得人睁不开眼晴，从睫毛的缝隙间望出去，如果恰巧在阳春三月，石榴花早已乱纷纷地热闹起来，几只嗡嗡嘈杂，挑花了眼的蜜蜂，放浪地东游西荡，整个院子浸在淡甜的香气里，化都化不开的软糯。
我家就在石榴树下。从木格窗子久久地望出去，可以看到从高高的树冠间，驾着微风慢悠悠飘落，随后又在石阶上撒泼打滚，嫩亮的孩儿面的花瓣，还有透过枝丫七愣八叉的空隙，得见浮游的云朵，清朗的高天。
即算留一个小人儿看家，挑卷竹帘敞开门户，狐仙鬼魅的臆想也吓唬不到我了。
如果胆子更大一点，再穿过两进四合院，能够寻到另一株身姿更高挑，树型如裙摆的石榴树，兀自斜依在太平池的旁边，茕茕孑立，顾影自怜，像愁结妖娇的妇人。她的花瓣是双层的，叠加的颜色更显艳丽丰满……听看门的老人讲过，这棵树只开更香更美的石榴花，却从来未曾结下硕圆的果子。一池落红，也便像了一池泣血的伤感。
怪不得后院芜杂，人迹罕至，却因这不受待见的原由。大凡宗祠一类的建筑，族人都会在庭间种下石榴，意喻根深叶茂，开花结果，祈愿人丁兴旺，多子多福。
此间的叙写多半来自梦境，其次源于记忆，依稀仿佛里分不清是实是虚，可以查实的场景，早已踪迹全无。
近来，总是在某个倦怠的午后瞌睡，梦里是一家人围坐在石榴树下吃晚饭的场景，如豆的灯苗摇曵，光线昏暗，每一张脸却清晰异常，猛然间醒来的时候，早已泪盈满眶……
母亲老得似乎忘记了所有的过往人事，退休的姐姐一门心思伺弄她欠缺美感的铁线莲，而我在另一处叫家的房子里，没心没肺地练习弹琴，音符像一堆苍白的豆芽菜。
照理说这似是而非，花花草草的旧事，肯定和上树掏鸟，下河摸虾的哥哥无关。不苟言笑的父亲，即便是面对美味的鸳鸯面，顶多诚恳地朗声强调一句：好吃！好吃得很！！
但我终归每一次在梦或现实之间化险为夷，侥幸逃出阴暗的长廊，都会在最绝望的时刻，撞见如火的石榴花，撞见在树叉上猴精一样的平儿哥哥，还有父亲稳稳当当地立在家门口，迎接我孤注一掷地投奔。
我想他们了，和着灿烂的石榴花下温暖的家，一并被深切地怀念。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