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女人
漆黑的夜,风雨洗刷着这座古老的祠堂,她倦缩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闭着眼就是睡不着,只要是下雨的夜晚,她就失眠。去了趟卫生间,起来忽然觉得头痛晕眩,双脚也有些不听使唤,强撑着身子回到床上,一时手脚竟不能动弹,想喊也喊不出,但心里却清白,预感自己定数已到,反倒一点也不抗拒这一天的到来,心里平静得很……
外面,雨还在下着,这雨,多像五十二年前的雨,那也是这样大的雨,下得人心惶惶的,那一晚,他来了,来得匆匆的,一身国军戎装,湿漉漉的,站在她面前,昏黄的灯光下,男人憔悴的面容挂着笑,她觉得那笑明显是装着的,男人说:战事吃紧,共产党的部队马上要来了,部队往南撤,他想带女人走,可部队有规定,他这连长级别的是不许带家属的。这次部队开往衡阳,路过家里,顺便回家看看她,他不想惊动老父,见面怕又多一个离伤,只是说辛苦女人,为他多担一分儿子的孝心。
临走,她噙着泪水,男人再一次拥她在怀,她听着男人的心跳,心一阵绞痛,感觉像生离死别。她知道,男人穿了这身军装,是身不由己的,留也留不住的,那时,她男人已是个国军骑兵连连长,军人是要打仗的,她是一个守受过旧传统教育的女人,不懂得什么共产党和国民党,只知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要相夫教子,嫁到刘家大宅院三年了,可与自己男人相处的日子,只有新婚时的短短三天,丈夫在部队,不能相随身边,也没为男人留下半点骨血,长夜漫漫,守了三年寒暑的空房,忽然间男人风雨夜归,却又要走了,且这一去是生死未卜,她如何不伤心呢?
她提着盏马灯把男人送到槽门口,门口有卫兵牵着马,望着男人上了马,她的心已碎了,男人拉着马缰扭头对女人说:"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流着泪点头,马蹄声"哒哒",渐行渐远。她失魂落魄的回到房间,心里空空的,守着盏孤灯,四周是夜的冷漠,无眠地等着黎明,心里种下一个信念:一定等男人回来!
男人一走,刘家大院不久就进了兵,她清楚记得,那一天早上推开门,她吓呆了,屋檐下,房前晒坪上全是黄溜溜一片睡着的兵,站岗的哨兵向她微笑,称她"大嫂",她以为听错了,奇怪这世界变了,怎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兵,睡在地上也不怕湿气重着凉,难道是上天降下来的天兵天将?莫不就是男人说的共产党部队?看他们这么好,怕扰百姓,男人为啥要与他们作对呢?这世界莫名其秒,她是识过文墨的人,想来这江山有啥好争的,谁当皇帝不是一样?争来争去到头来还不就是占个五尺土?她觉得男人真傻,丢下自己的女人不管,偏要冒着生命为那争皇帝当的人打江山,看这些当兵的也是,何苦来?这世界真是不解。
然而不解的事还在后边,不久,大宅院里又进了土改工作队,她家划阶级成了"地主",家里的田产和房子全部分给了那些没田没房的贫农,男人的父亲,人称刘家九爷,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象,被民兵捆挷着,戴着高帽子游行,折腾了几次就投入门前的水塘自尽了,是村上的人捞起,草草殡殓安葬在屋后的青山岭上,还用黄色草纸墨色大字写了条横幅:"反革命分子地主刘善庆死得轻如鸿毛。"用一根苎麻绳拉着挂在原先属于她家的庁堂前面,她吓得哭都不敢哭,想代男人称孝,执哭杖送家父上山都不行,只能偷偷的流着泪。
家父走了,婆母又早逝,本家族人,也都避而自保,哪顾得了她。昔日的仆人,也都成了新社会的主人,再无须听她使唤,她从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妇人,变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被革命的铁扫帚,扫到刘家祠堂里住,日日夹着尾巴过自力更生的日子。
无常的变故,使这个家支离破碎的,昔日的荣华,有如一梦,梦破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有如从天上掉到水里,如雨打的湖萍,惶惶无依。
娘家人怜她伶仃孤苦,要接她回去,她执意不肯,好心人劝她趁年轻,后面日子还长,找个男人改嫁,再成个家,免得一个人吃苦。她听不进,那些"三从四德"的传统观念,已经在脑袋里根深蒂固,女人要从一而终,岂能破规矩?让人耻笑。何况男人临走时说了,要她等着他回来。因此,她要守着刘家祠堂,守着先祖的灵位,等待自己男人的归来,做个传统的孝媳妇,贞洁女人!
每一日,她都起得很早,一个人的饭容易搞,队里哨子一响,她是第一个出工的,生怕迟到被队长骂,她要脱胎换骨,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原先细皮嫩肉的她,被日晒雨淋磨炼得秀脸黝黑,皮肤粗糙,成为地道的一个农妇。
她最怕的是夜里,单门独户的,又没男人照应,尽管她每晚早早地把门关了,还用扁担在门背牢牢撑住,仍然有心怀歹意的男人夜里打门,且言语相威胁。她任凭外边如何闹,默默忍着不吱声,闹久了,她会放出一句话,说如果再闹,就要向驻村工作队举报,睡反动军官的老婆是要批斗的,让他们没脸面还家不得安宁。这一招厉害,让那些馋猫一样的男人死了心,夜里门外清静了,她也自在了。
白天里出工,那些骚扰过她的男人看见她尴尬地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她,她虽然心里也不安,怕那些男人故意找她的茬,脸上还是挂着镇静的微笑。
她喜欢下雨,听着雨声的寂寞,会让她想起自己的男人,她觉得思念是一种希望,是一种活着的理由,心里装着自己的男人,不会孤独。她喜欢李清照的词,自嫁刘家,在男人没在身边的日子,那些伤别离的词,就伴随着她,度过了多少个寂寞的日子。
谁伴明窗独坐,我共影儿俩个。
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
无那,无那,
好个凄凉的我。
她觉得这首《如梦令》就是为她而写的,从苦到今,女子不止一个李清照命苦。艰辛的岁月,憔悴了她的容颜,沧桑了她头上的青丝。祠堂的石门,应记得她有过多少回凝眸的失望。
转眼又是"梧桐叶落,又是秋色,又是寂寞“,伤怀的心,总如李清照的词,记得是1989年,已是年逾花甲的她,虽然田土已承包到户,种田也难种了,村里照顾她,为她申请了"五保",金秋季节,大队书记忽然带来了几位干部模样的人,破了祠堂的沉寂,其中有位女干部问她是不是叫谢雨薇,她惊惶地回答“我是,我是。"
女干部很热情地握着她的手,说她有封信,是台湾转香港寄来的,经过验证地名找到她,并说她们是统战部的,现在政府讲和平统一,两岸政策缓和,欢迎台胞回大陆探亲创业,希望她多支持,并问她生活有什么困难,可以向政府反映,政府会解决的。
她一时激动,只知道"嗯嗯"地点头,却说不出话来,送走了干部们,她双手颤抖地把信拆开,看着看着。两行泪水涌出来了,信是男人的堂兄寄来的,他是读书走出乡土的,他说现在生话在台湾,很想念故乡,不知道故乡的亲人还有谁?只是身体不好,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回归故里,与亲人团聚。信中告诉她一个不幸,男人在台落魄,思家心切,加上多年戎马生涯,一身伤病,自认回乡无望,面向太陆而投海自尽。
为君守得红颜老,望断归来路,竟得如此消息,等待了四十年的她,久闭的心门,如何关得住情感的潮水,一时伤心得号淘大哭!
祠堂里又开始热闹了,本家人和邻舍都来问讯,这个时候有台胞的家属吃香,当知道她男人的事后,又无不摇头叹息,都说她苦命,等了这么久白等了。
她复了封信给男人的堂兄,满纸的辛酸语,并告诉了家里情况,最后说政府照顾,要接她去县城台胞家属公寓住,享受政府照顾。她不去,说自己生是刘家人,死是刘家鬼,就守着刘家祠堂,终老自己的一生!
男人堂兄不久又回了封信,很高兴她还健在,并寄了一万元港币给她,说自己情况也不怎么好,要她好好保重身体!
她叫堂侄把钱兑换了,忽然萌发一个念头,想用这个钱,在祠堂做个道场,请道士念七日经,为男人超度,为本家祈福。她把自己的想法和要做的事,都交付了男人堂弟去做。
道场唱得很闹热,所有的本家亲戚都来了,每天吃饭五六桌,她跟道士说,男人命丧于海,魂难归乡,要在清江桥上设祭台,祭奠男人亡灵,还要放河灯。
祭奠的那一天,清江两岸许多的人看。她一身青衣青裤,立于祭台边,祭台上陈设着酒果,香炉里燃着两支烛,当道士做过一番法事后,礼生又行过三吹三打,她就位于祭台前,盥洗焚香,疑远目而庄容,礼生声音悲凉地念着她写的祭文:
………
呜呼!汩罗江上,忠臣哭五夜之魂,曹氏洲前,孝女抱千秋之恨,葬将军于鱼腹,汉使用于捐躯,埋令尹于龟宫,楚妃因而殒命。尔何等之人?非忠非孝,竟不值一弱女子,何忍命丧于滔滔!漫漫长夜,谁遣帖以相招,霭霭秋风,孰临江而致奠。恨瀚海之远隔,望断家乡,痛游魂之无依,愁深秋露。今雨薇力薄,虔修七日之醮,念前生相欠,恨今世难了,哀哉!情天恨海,为谁之罪?天涯路远,魂兮归来!望流水悠悠,悲逝者如斯!逐浪浮灯,照彻龙宫蛟室,沿河炳烛,洞开蜃楼蝶房。夫兮夫兮!望尔登觉路,魂出迷途。毋为崇而历于水滨,早升乐国!
哀哉
尚飨!
念毕,她深深一拜,抬头已是泪盈双目。族人搀扶她至江边,她蹲下将荷灯一一点燃,放置清波之上,然后双手合十,立于岸边,望着一盏盏荷灯,载着她的心愿,随着流水而远去!
"去了,去了!"恍惚中,她觉得那荷灯一支支变成千万支,千万支又变成一支,眩目的烛光中,男人一身戎装从烛光里走出来,还是那么年轻,模样一点也没变,她迎上去,虚无了自己!
窗外风雨声涟涟,祠堂死一般静寂。
公元2013年孟秋,也就是谢雨薇走后的第15年,刘家祠堂复修,内外面貌换然一新,中元祭祖,刘氏一门齐聚祠堂,请礼生告文,伸儒礼安祖排位,殿中神龛右边,有一小牌位,红漆金字,刻着谢雨薇和她男人的名字,享受着刘氏后人的香火奉祀。
祠堂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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