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走进了田野。
田埂不仅弯弯曲曲,还凹凸不平,他的步子走得细密而谨慎。
春天草木特有的清香味,夹杂着新鲜泥土气息往他的鼻子里直钻一一有的田才被犁开,一垄一垄如波浪起伏着;有些田则耙了,平展展的,蓄了浅浅的水,清亮。
他走走停停,有时弯下腰,用手试试水温,又直起身来,猛地紧走几步,像是要赶到什么地方去似的。突然,他停住脚步,脚收得太急,只是有些猝不及防,在狭窄的田埂上趄趔几下,险些滑到田里。终于站稳脚跟,顾不得虚惊,却将脸上嵌着厚厚的镜片的眼镜取下,仰头,脸上露出似有所得,似有所悟的神情。
一个在田间干活的老农看见了男子,笑了。习以为常地先不和他打招呼。反倒是他在憬悟之间回过神来,远远地,亲亲热热喊了一声:"四叔。"
四叔正在往秧田里放水,待男子走近,便放下锄头,席地坐在田边的土坎上,跟他拉起了家常。男子也随意坐在土坎上,和四叔一样,将裤角挽起来。但无论如何,他的黑皮鞋还是显得光鲜,衣服还是显得洁净,与屁股下黑黄色的田土不大相称。
四叔递给男子一块干净的塑料布,是育秧用的,说:"小当,塑料布垫一下屁股,别弄脏了衣服。"
四叔身边的几畦秧苗已经长了半尺來高,再过几天,就可以拋秧了。春日午后的阳光不躁不烈,但有些刺眼,小当眯了眼,说:"看四叔说的!我也是自小就在泥巴里滚大的人,怕什么脏哩。"
顺手接了塑料布,放到一边。却在身边抓了一把半干半湿的泥土,闻了一下,看着另一边犁开的田,说:"要我说,世上最干净,最好闻的还是家里田土的气味儿呢。"
四叔又笑了,说:"读了书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话能抓住人的想法儿,我就常这么想,却说不出来!"停了一下,又说:"回来有什么事吧,刚才你是想案子的事还是要作诗?田埂湿滑,脚下当心点儿。"
"唔,就是回来走走,从县城到家里也就这么点远,"小当回答:"哪里这么多案子,那么多诗哟!"
说着,却又仰头,回味了一下方才灵光乍现的物事。
二
小当姓彭,是某基层法院的法官。
但首先,彭小当的名字被网友们所熟知,不是因为他的职业。尽管法官这个职业,社会地位不低,而他干的时间也够长一一从入行一直到今年退休。让他声名鹊起的是另一个身份:文人。
一个人,既是法官,又是文人,似乎有点矛盾。
先读了他的文章,后知道他是法官的人,不免暗暗讶异:貌似冷峻严肃的法官,怎么能够写出这么情感充沛,活泼灵动的文字?对案而坐,朝夕相处的同事,偶然在某个文学期刊上翻到他的名字,不由心里一惊。半是疑惑,半是钦敬,试探着问他:"这是你发表的诗?"
不怪他们。
法官在阅览、写作、审理和执行一个个案件时,公牍文本是格式化的,不常带入个人感情色彩。强调每个案件公平公正的背后,是国家意志和琐碎繁杂,教育惩罚和因果报应,利害关系和强力执行,执掌自由生死和除恶扬善的交媾;是流水线般操作的枯燥与效率,是剥茧抽丝的冷净理性。
一句话,法官的工作跟艺术、审美、文采、韵律、随性、激情、表达欲等艺术性质的元素相去甚远,甚至灵感时常不起太大的作用。
而这些显然对立的元素,却是作为文人不可或缺的。
因此,彭小当在别人眼里便变得有意思起来,情感丰富细腻起来,形象立体鲜明了起来。
最开始,他试着在网络上发了一篇散文,也没当回事儿。
过了几天,想起来了,弯腰打开网站去瞟一眼,却吓了一跳。文章后面的跟帖有好多页,已经被版主置顶,成为了热帖。扶了扶眼镜,仔细再看,竟然有人逐段评论他的文章。解析之细,理解之深,评价之高,都出乎自己的意料。
这可是写作高手云集的文学博客网站啊!他有点儿慌张。坐下来,又扶了扶眼镜,稳稳心神,一一回帖致谢。
好了,谦逊的态度引来了更多网友的评论和关注。
自己的文章真有这些文友们评论的那么好,还是有意拔高?
不管了,心一横,继续发文章。
一个文学涵养深厚,却不大批评文学的网友,看了彭小当几篇散文后,坐不住了。他没有在他的文章后面跟帖,而是破例单独开帖写了一个短评,其中有这么一句:"如果想写好文章,文友们可以多读几遍彭小当的散文,他的文章颇具大家风范,足以为广大学习写散文的文友们的范本。"
刚刚才开始写文章的彭小当,一出手就手笔不凡。起点即让人仰视,超过许多文人的终点。他的文气在网络上迅速确立了一个新的标杆,而且高度不低。
他的粉丝越来越多,一通乱喊。有直呼姓名的,有称先生、老师的,有称法官、领导的。"门下走狗们"的狂热让他有点儿手足无措。毕竟从案卷堆积如山的办公桌后走向公众视线的速度快了一点,网络传播的力度让他始料未及,而他对自己的文学素养,也严重低估了。
他把彭小当的拼音网名改成了"小品当哥"。这个网名不错。一是就地取材,将小当的名字嵌进来了,一是有谦逊之意,自己的文章只是业余时间如写小品,网友无需拔高。
从此,文人的圈子里多了一个新人一一当哥。但在此之前,他的文章已经描募者众,在此之后,这个网名一天比一天响亮。
三
文人的名号响亮,不一定是好事。
我们不妨追朔到源头。中国文学的涎生,是个人创作,更是自有农耕文明以来的集体智慧。能够传世的作者和文学作品,看似灿若星河,然而相对于古往今来,不可思议的创作总量而言,依然属于极少数。
如中国最早的文学作品,《诗经》三百首,被传咏几千年,但不知道作者姓氏名谁,只知道由孔子自民间收集、整理、删减而成。据说,《诗经》,在未被编辑之前,有三千首以上。你看,孔子只是这样简单收拢、过滤一下,极大部分的民间创作便烟消云散,不着一丝痕迹了。
此后,无数文人在岁月的长河中被掩盖、被无视、被遗弃,被遗忘。即使写过很像样的作品的文人,都无法逃脱历史的命运。我们今天读到的很多脍炙人口的诗文,署名是无名氏。
不难发现,在中国,能够传世的作品,能够叫得响的文人,有实力成分,但运气占了多半。
如果不信,那就翻开历史,看看令人寒心的史实一一自秦始皇统一天下后,第一件事就是坑杀文人,焚毁著述。及至中国后来几千年的历史,因文获罪者不可胜数。谪贬、放逐、囚禁、丢了性命不说,很多文人还要赔上全家、甚至族人的自由和性命。
但是,这都无法阻挡历代文人们,不管白天黑夜、风里雨里、狱中病中、舟辑车行,依然笔耕不辍,点划不止。至于作品,弃之于废纸堆也好,深埋地底也好,成为烟火也好,甚至有没有人看,在文人的心里,都没那么重要。最要紧的是,想写。
想想,中国文人,真是最可怜的一个群体。
这还不够。更令人悲哀、寒心、气短的是文人相轻。
往往,越是名头响亮的文人,就被攻讦得越厉害。没有利益关系,不需任何仇怨,甚至可以互不认识,他们可以罗织各种罪名,要么使"出头鸟"身败名裂,要么身陷囹圄,要么送上断头台。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出奇的简单,只源于一种丑陋的心态:嫉妒。
中国几千年以来的文人圈都是如此,构陷诽谤成风,到今天没有一丝一毫改变一一中国唯一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被宵小们历数的"罪恶",可谓罄竹难书。这真是文人圈最讽刺,也是最令人叹息的事情。
肯定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文人,想出最恶毒的办法,用最阴损的文字,如凶狠的鬣狗,残忍狠辣地构陷、攻讦他们的文化水准和文学素养都无法企及的同类。
当哥被围攻得最厉害的时候,我认识了他。
那个时候我学写散文,陆续发了几篇在一个网站。当哥在我每篇文章下都有跟帖,指出写得好的部分,给予厚重的鼓励和引导。
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文人圈的事非与我无关,但得到一个在文学上有深厚造诣的前辈的指点和认可,既感到珍贵,又有些忐忑。
素不相识,萍水相逢的当哥这么做,总得图点什么吧?
更何况,他自己正被构陷、诽谤、谣诼和各种中伤挟裹着的激烈的漩涡中心。但当哥似乎对凶猛的攻讦总是淡淡的,不大回应。即使"知名文化人"给他扣上"某帮派狗头军师"等帽子,也-概置之不理。反而写了一篇《君子响球》的文章,为好友正名。那时候,有着"岳阳第一博客"美誉的李响球也被围攻得厉害。
后来才知道,是我想岔了。
文革年代出生的当哥,对于无事生非、颠倒黑白、造谣污蔑,扣帽子、打棍子的各种伎俩太熟悉,太了解了。
见怪不怪 ,其怪自败。果然,随后几年,情形发生了有趣的变化。
不明真相跟着围攻当哥的文人,有相当一部分仔细研读当哥的作品,从字里行间想找出被攻讦的事实,一无所获。他们疑惑了,动摇了。有一部分文人良心发现,停止了鼓嗓,反而成了当哥的粉丝。于是,极少数文人的阴暗、卑鄙和龌龊,被长久地无视后,没有了生长的土壤,自然枯萎、调零了。
从来有一种人,他的心胸更博大,他的世界更开阔,他的路更长。
当哥的人格魅力,比他的网名更清澈,更响亮。
四
当哥写散文居多。
在中国写作散文,往往在创作手法上,立意虚华,用词大胆的作品更容易受到青睐和传播。你看,庄子行文夸张到了何等程度,曹植的创意美艳幻觉到了何等程度,《滕王阁序》的词句又秾丽到了何等程度。
但总是要回归。回到宁静和自然,与湖泊、高山和大地一样质朴;少有虚构,无需宏大叙事,没有惊悚情节,只有对生活,对生命细致的领悟和感受。东晋陶渊明率先开中国文学回归的先河,构建了田园生态文明和适意生态文明。在耀眼的风雅和隐士的安静哲学之间,陶渊明毫不迟疑选择了后者一一远离一切张扬和哗众取宠,在尘世中书写安静的世外理想桃园。
当哥的散文,深得回归要旨,最大的特点就是叙事风格自然、质朴,而文笔灵动,引人入胜。他叙述故乡小港的开头是这样的:
"宽不过数丈,深只齐胸腰,村前这条小港是一袭浅绿的围脖,随意挂在故乡的颈前。
一一《故乡小港》
看看,想象力多有创意,笔法多洗炼。
无论写景、写人还是喻情,读当哥的文章,能够读出一种"胸中有丘壑,而外面不见一山。"的意味来。大凡写作者都知道,要达到这个境界,不容易。
当哥重情,有数篇散文写他与父、母亲、岳父、母、兄长之间的亲情,篇篇深情至意,让人感动难忘。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正慢慢离我远去,直到最后变成一个温暖的概念。
农历2 0 0 9年12月6日,岁在大寒。病得只剩一身骨架的母亲安祥地合上了双眼。守在床边的我,含着眼泪从床头上拿起这只玉手镯,轻轻戴在了母亲冰冷的手上。"
一一《玉手镯》
同样,当哥在写失去的亲人时,没有过多的煽情。虽然哀伤和痛苦如影随行,但抬起泪眼,依然是平静的叙述。
"但是无论过去经年,无论且行且止,无论酒醉酒醒,哥哥都以永远不变的容颜,永远不变的神情站在我的近前,看我静好,喜我安康。一一《与君世世为兄弟》
平心而论,当哥的前半生过得并不坎坷,没有经历过太多辛酸和苦难。但是,他总不忘把悲悯的目光,浓浓地投向那些正在经历着生活的压力、磨难和痛苦的社会底层最平凡的人。以最平实的笔触画像,犹如素描。
"经营这种街头辛苦差事的全都是女人。年纪一般早过而立,丰乳肥臀的花季离她们渐行渐远,剩下几尾鱼尾纹爬在鬂角,斑驳的色素若隐若现于昔日白净的脸庞,经风一吹,头发有点凌乱,长期与鞋油脏水打交道的手很粗糙,胸部已经耷拉着看不见曲线,衣着也无谓讲究了。"一一《街头擦鞋人》
"许多个月朗星稀、露重风轻的夜晚,他独自一人,拎着一瓶烧酒,坐在妻子坟前喃喃自语到天明。一一《同年喜粮》
但当哥创作的作品,底色永远是温暖的亮色,既充满了人性关怀,又给予了生活和生命生生不息的希望。这是生命意志具象的体现,是生活浓度不断的提纯,更是坚毅文人在这纷繁扰攘的世界里的人格力量。
"每天晩上,小芳房里的灯都亮着。春阳跟妻子说,盖新房了,小芳该回来了。灯莫关,怕孩子找不到家,亮着好。"一一《春阳的新家》
作为一个文人,首先是一个旅者。在岁月里跋涉,在孤独中前行,在尘世间观察,又在心安神清处停留。当哥走了很多路,也写过很多人,去了很多地方,也写了很多景,爬了很多山,也眺望得很远,然后徐徐把目光收回。他旅行得越久,脚步便放得越慢,心便越超然物外。
"有太多的时候,我们总想着如何出人头地,功成名就,其结果无外乎劳心劳力,枉费心机……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学学面前的这棵千年古松:立足脚下,不慕高枝,低调存在,静观大千?"一一《遗世独立一棵松》
最近一次,当哥走得更远。从洞庭湖畔出发一路向南,逶逶迤迤一直到达南海之滨。走的是现代化的高速公路,却不断与9 80年前苏东坡被贬的足迹重合。苏东坡是当哥心中最理想的文人模型。无论为人还是为文。
《一路向南》共写四篇,每篇三、四千字,既可独立成篇,又可合四为一。南国秀美山河,乡友情深厚谊,遗址怀古探幽,在当哥的笔下挥洒得淋漓尽致。是不可多得的游记散文,也是深度的人文哲学剖柝,还是人、景、情诗意的融合。
是的,还有诗。
五
咏鹅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如果断言一个中国人不懂古体诗,那么,从牙牙学语的时候开始,我们就像唱儿歌一样,伊伊呀呀地吟哦《咏鹅》这样的诗句。这同样是一个童蒙的孩子写的诗,却是顶细致的观察,一流的诗。毫不夸张的说,在没有上学之前,每个孩童就能背诵很多首唐诗了。
如果断言一个中国人懂古体诗,但极大多数人对格式、韵律知之不详。而且,即使面对辽阔浩瀚的海洋,对境生心,苦苦吟哦良久,搜肠刮肚,却-句诗都不得。宛转之间只有浩叹一声:"大海啊,你他妈的真大!"
我们懂诗又不懂诗。
我们读过世界上最顶级的古体诗,唐诗。那是无法超越的巅峰。放眼中外,古今,概莫能外。我们从小就和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神交。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杜牧……从我们入学开始,他们的形象便印在书本上,响在老师的嘴边,贴在校园长廊里;他们的名字毫无保留地刻进了我们幼小的生命深处。
出生在生产最顶级诗作的国度,我们的基因里,血液里,生命里,天然带着诗的记忆。你看,要孩子们背九九乘法表,可能一个月,一个学期都没有背会。但是,如果背唐诗,只要一天,或者一堂课,就能背熟好几首。
但是,我们绝大多数人不作古体诗。原因有以下几个:
一、现实生活不需要,用不上;
二、遵守古体诗的格式、格律太繁琐、麻烦;
三、上学的时候,学习过最顶级的古体诗以后,知道无法超越古代伟大的诗人,不如不写。
特别是最后的这个原因,确实令人沮丧。在"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伟大先贤的对照下,我们自惭形秽,提笔似有千斤。拿不起来,干脆就不动了。
我们不作诗,但自幼耳濡目染,经过最顶级的古体诗的熏陶,诗,便在心里埋下了种子,并把根扎得牢靠坚固,由此保持着不俗的签赏能力。
就像一个美食家,往往自己做不出来一个像样的菜品,然而,别人做的菜式,不用尝,只要远远地看看颜色,就知道正不正宗。当我们今天看一眼处处用典,显得自己学识渊博的诗人和"老干体诗",诗作拘泥古板得像刚出土的人以后,就像是不小心吞下一只苍蝇一样,不由得喉咙发哽,心里起腻,对古体诗就更加敬而远之了。
我不知道当哥是从哪一年开始写古体诗的。基于以上原因,我从没有看过他的诗作。哪怕只是一眼。
我承认,我怕极了。
当哥本来文章写得顺风顺水的,偏偏要捡起古体诗!他学识渊博,诗作中用典的地方肯定多吧? 他的人缘那么好,应酬之间难免不写"老干体诗"吧?他的诗也会和别人一样拘泥古板吧?
那可太令人失望了。
有一次,我回家,和当哥一起喝酒,聊及此事。酒壮怂人胆,顾不得上下,调侃他写诗是"不务正业"。
当哥端杯一笑:"你看过我写的诗吗?"
我摇头。
第二天,终究感觉酒后失言。硬着头皮点开了当哥的朋友圈,翻看他的诗作。
嗬!一股田园气息、泥土芬芳、新鲜之风竟然扑面而至。
橘柚南坡渐染黄,
低田晚稻趁收浆。
青牛草甸无人管,
一黛秋山枕夕阳。
一一《垄上行》
自然的生态,清新的语言,不凡的气质,吸引我一篇接一篇看了下去。这一看,就是半天。放下手机,我自思,懂不懂诗且不说,至少我不懂当哥一一以他的为人,怎么会处处用典;以他的格调,怎么会写"老干体诗";以他的大气,怎么会拘泥古板;以他的才气,诗作又怎么会让人失望。
安静是哲学。田园是安静的,但诗意是灵动的。因此,当哥便把田园变得野趣横生,一手抚摸着自然,一手牵绊着乡愁。
眉是远山黛,裙作绕村溪。
蓠边杏雨花落,柳絮润春泥。况有薰风惠我,调笑黄鹂啾唱,布谷鸟声催。野水漫田埂,牯犊怨缰羁。
撸长袖,挽裤管,褪冬衣。
谁家白发翁媪,结伴向前畦,莫道今春霾重,雾散云蒸霞蔚,天道古无欺。
回望来时路,草色尽芳菲。
一一《水调歌头.晚春写意》
岂止"草色尽芳菲"。低吟浅唱之间,抛开尘世俗务和喧嚣,当哥没用艰涩的词语,没有空泛的道理,却洒脱活泼得宛如世间"尽芳菲。"
当哥的诗词只有读后才知道。
真的。
六
当哥的形象颇符合中国人对书生的想象一一身材瘦削,但挺拔如孤松,眼睛上戴眼镜,而目光炯炯,衣饰不华美,却干净,谈吐风趣,然温和敦厚。
从来大家千金小姐爱书生,戏文里都这么演。当哥的妻子华姐,虽不是大家千金,但嫁给当哥,说是"下嫁",一点儿也不假。
论家庭条件,华姐的家境比当哥家要强很多,论学历,虽然两人同为中学同学,但80年代初,中学毕业的女子,放眼全国都属极少数;论相貌,华姐的长相气质皆属上乘。
戏文里大家千金下嫁书生后,书生往往一举成名,从此高官厚禄,夫妻长享富贵。但是,华姐自嫁给当哥,一举成名是不可能的,高官厚禄是没有的,富贵是不用想的,而吃苦受累却是必须的。
说到底,法官其实不是官,只是政法部门的基层公务员,薪资也不高。当哥婚前没有就半毛钱积蓄,婚后依然改不了穷大方,仗义疏财的性格,更兼不善理财,自华姐生了儿子,日子便越发过得捉襟见肘。华姐放下身段,做了饮食行业,但挡不住当哥"败家",最后,竟不得不去南方工厂打工,以补家用。
当哥像极了《水浒传》里宋江的性格。济贫救苦是一端,重情重义又是一端。遇到有困难的人,他抱着能帮一把是一把的态度,总要出手;无论远近的朋友,只要来找当哥,他便想方设法地要款待得别人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性格宽宏,态度随和,又爱一杯喝酒,因此文友、朋友、酒友便一天到晚围着他转。他的工资也是左手进右手出,一点钱大部分都花在外面,留给家里自然就不多了。
但是,当哥有宋江的性格,却没有宋江的圆融。毕竟,一个是书生,一个是江湖中人。
一般来说,那个年月即便不贪赃枉法,只要学会变通,稍微给人"方便"一下,就有不少外快,一家人的日子断然不会过得如此艰难。一个堂堂基层法院的法官,又何至于要爱妻卖劳力,还得劳燕分飞,忍受别离之苦?
"春节假期一过,妻子便简单收拾了行装,踏上外出务工的路途。"一一《妻子》
如果不是当哥穷大方,贤惠勤劳的华姐本来生意做得红火,又何至于黄了?
"妻子当年在县城开了一家夜宵摊,生意火爆得让人眼馋。每天晚上,我的朋友同学们都寻来吃夜宵……妻子从没有凌晨三点前上床休息过。年终结帐,有数十张酒水单子签的我的名,悉数"白条"。一一《妻子》
华姐对当哥的包容体贴,任何男人都会为之动容和羡慕。但对当哥贪杯纵酒糟践身体,颇有微词。在中国,性情疏阔的书生大抵如此,既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的处世待人的态度,又有"暂伴月将影, 行乐须及春"的自我放纵。当哥对华姐的劝阻非但充耳不闻,反而写《临江仙》一首,强词夺理向华姐辩解。
总爱人前夸海口,千杯不醉当哥。
归来腿软伴墙过。敲门难举手,坐地又如何?
非是当哥贪酒好,只因兄弟情多。
都言一醉解心魔。
留名千古者,个个是颜酡。
当哥在华姐的宠爱下,就是如此"无赖"。
相对于女人而言,男人爱得更深沉,更含蓄。当哥对青梅竹马的妻子的爱,没有留在口头,而是写在文章里。《妻子》、《有一种幸福,叫从妻居》等,但凡牵扯到家庭夫妻的文章,都对华姐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意。但表述最多的,还是愧疚。
这就是中国的文人,典型的书生。
百无一用是书生?不,不是这个意思。
正是有了这样的书生,人们才会看到身体健康,心理也健康的法官;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书生,底层的百姓才会看到希望;正是有了这样的书生,中国的土地才有清正的一隅。无数个清正一隅合起来,才成就了今日盛世中国。
七
坐在地上跟四叔聊了好一会儿。当哥起身,拍拍屁股上粘的土还有草屑,说有事,该走了。四叔问:刚才你说,上个月都办退休了,还有什么事要忙的?
当哥回答:"退休了,村里有人找我咨询一些法律上的问题,我刚好清楚,该帮的要帮帮。这次就是为这事回来的。"
四叔又是一笑,却意味深长,说:"小当,你这心田,真没说的……
当哥已经渐渐走远,背影模糊了。
四叔是当哥的族叔。以他的眼光看,当哥是村里飞出去的读书人,但是,他的心却没有飞远,和这片土地连在一起。人也时不时就回来。但凡村里有大小事情,他都要管到。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大人贺六十岁,小孩满岁,无有不来。即使有时候人不来,他的份子钱也会来。更不要说有村民找他帮忙。能够办的,他想尽办法要办到。
村里也有好几个在县城甚至省城吃公家饭的人,大都对村里的事情不闻不问,人情往来一概免了。
这也正常。人,出去了,就有了自己的工作、生活,圈子。现在的人,本身压力就大,得在谋生的那个地方操心。但拿他们和当哥一对比,就有了一些长短,不免就有几分唏嘘感叹。当哥的情义,尤其显得可贵了。
不仅仅是情义那么简单。
四叔可能想不到的是,当哥的做法还彰显了中国最重要文化一一根文化。
每一个中国人,只要有根的意识,知道从哪里来,知道与出生的土地不可分割的关系,知道回归,那么,中国传统文化的根系就越来越发达,中华民族就会枝繁叶茂,长盛不衰。近年来,中国各个姓氏都在修族谱,认祖归宗,这就是根文化的回归和传承。
当哥在《伯龙公子嗣八修族谱序》里写道:"族之有谱,犹如国之有史,犹如树之有根,犹如水之有源。国有史,国运自荣昌;树有根,根深则叶茂;水有源,源远则流长……我族八修宗谱,溯本逐源,厘清伦序……旨在昭示后人,勿忘祖脉,立德立身,千秋永志。"
有人说:"愚昧!西方发达国家没有根文化,还不是那么发达、先进?"
答:"中国大一统的国家理念庚续了几千年,和西方殖民文化有很显著的区别。即便如此,西方文化也依然以母国为根。因此,根文化也是世界性的。"
根文化梳理着中国的千秋万代,根文化凝聚着中国人的血脉,根文化是中华民族最重要的力量源泉,蕴含着家国情怀的伟大光芒。中国人骨子里热爱和平,博爱、仁恕的基因也因此而来一一家国是根,世界大同是根。
"问道河沿垂钓者,古今几人喜干戈。"一一《正月初五日偕友高窑湖踏青》
当哥,作为一个有着独立的精神,深厚的文化底蕴的的文人,府仰之间,贴近的是根,贴近的是大地,贴近的是苍生。他以瘦削的的身驱,传承着血脉文化,播扬着根文化的强健力量,潮涌着永远的家国情怀。
小品当哥。当哥, 当大品。
一直以来,我都以师事当哥。无论为文还是为人。每次我从南国回家,必定要和他聚聚,听他谈诗文,学他处世做人。
君子如玉。我经常看着清癯的脸,神采奕奕的眼睛,挺拔的身姿,想到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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