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岁的北方男子,上身穿一件印有“某某供水公司”字样的T恤,下身是土黄色的短裤,脚蹬一双人字托。炎炎烈日下,骑一辆由自行车改装而来的简易摩托,穿梭在高楼林立的巷与巷之间。浑身皮肤黝黑结实,青筋和肌肉突兀明显。上下的衣服湿淋淋的,全是汗。
车前的搁物篮里放着毛巾、记事本等实用杂物。嗒嗒刺耳的机车,在楼群里响得愈加响亮清脆,似乎告知住户——您订的矿泉水送来了!男子不时的空出一只手来,伸到篮子里捞起毛巾往脸上抹一把,又扔回篮子里,继续赶路。人车拥挤的时候,刚捞起来的毛巾尚未来得及擦脸上淋漓大汗呢,又马上扔了回去,赶紧双手握住车把,以防发生交通事故。
穿进巷子的最里面,停下车子稳住,拿记事本过来瞟一眼,从车子后座那些巧妙排列的水桶堆中,掂起最上面一桶,一只手握住桶口的细处,另一只手拉开了楼门,噔噔噔的往上爬。“您的水来啦!”爬到六楼,边用巴掌嘭嘭嘭的拍了几下防盗门,边扯着嗓子喊道,一点儿也没有气喘吁吁的急促——似乎干重力活儿的爷们儿永远有用不完的劲儿。
终于,突然有一天,男人没有出门上工。
人们看到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稚气未脱的瘦高男孩,骑了那辆简易机车,哒哒哒的左右穿梭。一样的,每到达一个目的地,便下了车,立好了,扛了大桶的矿泉水,拉开门噔噔噔的往上爬。
在这座喧嚣繁华的特区里,往顾客家里送水送饭送货都是常有的事情。男孩敲开了位于七楼的一扇看起来密不透风的防盗门,把水桶从肩上卸下来,携在两个胳膊上,欲进又止,很是不知所措地看着三十有余的贵夫人。
“放下吧,我搬进来就行,多少钱?”贵夫人道。
“把水换好,是公司的要求。”男孩全然没有父亲的稳重和变通能力,严肃的说。
夫人不语,付了钱,躬下腰去搬水桶。试了一下,又说,好吧好吧,帮我换上,不用换鞋了。
男孩固执般遵照着供水公司的规章制度,他想到的只是把水送到顾客家里,送到顾客客厅里的饮水机上,比如上次,他根本没想到换鞋和是否会弄脏地板的事情。送水对他来说,是力不从心的,体力耐力全然不行。男人知道自己的儿子暂时还挑不起这沉重的担子,可是,父子俩都是无奈的。
哪有什么老弱病残尊老爱幼,有实力上,没实力下,这是游戏规则。男人病得出不了工,找公司送水部领导请假,得到的回答是,要么一天都不许耽搁,要么走人。男人病得实在支撑不下,他也实在丢不起这份力工。儿子说,爸,您在家养病,我去。
大户人家有大家业,贫穷人家有小家业——此时的父子俩开始了命运的接力。
父亲倒床不起,儿子挑起担子接着上,继续承担着这份沉重。生命从上一代延续至下一代,形成了新老交替延展不息。这是更替,更是延续。终于,男人在床上躺着,安静地离开了自己亲爱的妻儿,离开了简易摩托,离开了一堆堆空的和满着的水桶,离开了他曾经拾级而上的楼梯…生活终究要延续,这个家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低迷之后,并没有从此一蹶不振。
再后来人们看到,在停满了劳斯莱斯法拉力奥迪奔驰宝马的路上,有满载着天蓝色矿泉水桶的一辆轻便摩托三轮车,在这些豪车中间穿行。慢行飞奔游刃有余,速度效率都提高很多。驾车的正是当初那个稚嫩的男孩,但皮肤更黑了,声音更沉稳了,胳臂和腿上的肌肉也更加结实明显了。男孩成了年轻男人。
男人从车上搬了两桶水,提着进了电梯,按下32……水放在脚下,年轻男人转身看着电梯外渐渐变小的车、人和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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