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那一世的觉有情

夏日蔷薇

许多年前，在红尘深处，读到仓央嘉措的诗《那一世》：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何为美，何为爱，何为情动？是五月的风吹拂山谷，香动四野，是高原上的野百合花开正好，映着你明媚的脸，是来时陌上初熏，你的笑柔于春风春水，是三生石畔的认取前生，是素手空写相思时的那一缕纶音救赎……身为中原女子，并没有很深的西藏情结，也是惯读“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荡春如线”的人，劈头读到他的诗，却仍惊艳到张口结舌，那样奇异的、奔放的、热烈的、飘逸出尘的情感，那样赤子般的美好情思，那样多情又深情的有情郎！

可是美虽美，又隐隐觉得是否不如法？一位活佛，理应跌坐八叶莲花之上，结吉祥手印，微俯万千信众，怎可食人间烟火，动俗世情爱？在知道了他一生的经历后，一切的不合理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却又释然、了然、凄然。

 2岁时，身为农奴的孩子，在秘密寻访五世达赖转世灵童的使者面前，他懵懂地抓起五世达赖的遗物，这在当时便是认定活佛的依据，但使者并未向他的父母吐露实情，他并未被立刻认定为转世灵童，从小接受严格的佛教教育，而是在民间长成为14岁丰神俊逸的少年，信奉不限制僧侣娶妻的红教，他甚至有了一位青梅竹马“如月光般皎洁”的恋人玛吉阿米，红衣佳人、白衣少年在蓝穹之下的草原上自由地放牧、纵歌、策马奔驰，美好的日子芳香而醇美，极目天涯，落日尽头便是家。

后来，康熙皇帝发现了西藏五世达赖圆寂多年，但并未寻找新一任活佛的事情，在他的严斥下，14岁的少年仓央嘉措被迎入布达拉宫，成为教规森严的黄教领袖。坐床、受戒、青灯、古佛、严师，都在促使他成为光芒万丈、万人敬仰的佛，他抗拒、挣扎，曾拒绝受戒，但仍不得不遵从。

与他相伴的从此是庄严辉煌的宫殿，亦步亦趋跟随的严师，但已经在草原放飞的心怎么也收不回，他备受相思熬煎，于傍晚偷偷溜出宫外私会情人，懂事的狗儿不吠不咬为他遮掩，但是雪后一排通向布达拉宫的脚印却赫然在目，毫无疑问，活佛浪漫多情的爱情被制止了，在铁棒喇嘛的干预下，玛吉阿米被迫嫁人（一说被流放）。

政治上也并不自由，他做为法王并无实权，只是作为傀儡。爱情上的失意，加上他对自由美好的向往，使他抑郁难解，做为抗争与反叛，他仍频繁外出，流落芳丛，以贵公子的身份出现在拉萨街头酒家、民宿，最后甚至“身穿绸缎便装，手戴戒指，头蓄长发，醉心于歌舞游宴，夜宿于宫外女子之家。”据说所有被他热恋过的女子，都在自己的房子的墙上涂上黄色，作为永久的纪念。

他的诗作，经木刻、手抄、口口相传，开始在拉萨的民间传唱了开来，经久不衰，除了《那一世》，我还喜欢他这一首：从小相爱的姑娘，莫非狼的后裔？尽管同居相爱，还想逃回山里。写的俏皮而可爱，使人读了不觉莞尔。

当时，西藏的政治矛盾已经非常尖锐，他终被命运推到了风口浪尖，当政者历数他的罪过，满街传唱的情诗更是他放荡不羁的证明，最后上表康熙废黜了他的活佛之位，并被押解上京。但是藏人仍爱戴信奉他，不忍苛责于他，并说他的行径也只是“迷失菩提”。在押解至青海湖时，仓央嘉措望着神圣清澈的湖水，得到了最后的神示，留下了最后一首诗作后，飘然而逝。

一位24岁的活佛、情僧、浪子，就这样神秘地隐去了，再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短短的一生，却风云际会波澜壮阔，留下了长长的传奇与绮思。关于爱情，佛祖的弟子阿难曾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佛祖问阿难：你有多喜欢这女子?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仓央嘉措何尝不是如此，说他执着于情爱，莫若说他“觉有情”、以情悟道，凡夫痴迷于一世，佛懂生生世世，正是因为对晴川历历、美好河山无尽的热爱与眷恋，所以大胆地爱，热烈地歌，一不留神情多误了美人。生命的勇士在于，见识过生活千疮百孔、斑驳虚无的一面，但仍选择用一颗善感悲悯的心来深爱。佛光闪闪的高原、奔泻如练的河水、丽如春花的少女、风吹过蔷薇、雨打湿苔痕、露珠在草原闪耀都在他笔下流淌成诗，一颗小小的心呀，装得下清风明月，载不动苦痛浓愁。

一个僧人说情，而如此动人，却又使人思无邪，他其实是在说，佛法就是世间法，正因为一切美景、美人、美好易逝，而要善待众生，珍惜缘分，感念护持每一份美好，深爱而不迷失，我会逝去，但我因为对世间的爱，终将还会归来。他的诗作，轻灵飘逸，禅意中有着真挚的、活泼的情感，形成奇异的美感，使人读了如闻莲花芬芳，口角噙香。藏传佛教高僧曾这样评价他：“他以世间法让俗人看到出世法中广大的精神世界，用最真诚的慈悲让俗人感到了佛法并不是遥不可及。”

努力去爱吧，在美好的人世，爱一切可爱的、值得爱的一切，智慧而勇敢地面对生活，珍惜每一个来来去去的人，手握芳香，心生欢喜，而步步生莲。

正是那一世的觉有情，惊艳了岁月，抚平了沧桑。

愿在无尽的轮回里，与你有生生世世的缘。

愿，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可好？

附：仓央嘉措（1683—1706年），第六世达赖喇嘛，门巴族人，西藏历史上著名的人物。1683年（藏历水猪年，康熙二十二年）生于西藏南部，门隅纳拉山下宇松地区乌坚林村的一户农奴家庭，父亲扎西丹增，母亲次旺拉姆。家中世代信奉宁玛派佛教。1697年被当时的西藏摄政王第巴·桑结嘉措认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同年在桑结嘉措的主持下在布达拉宫举行了坐床典礼。1705年被废，1706年在押解途中圆寂。仓央嘉措是一位才华出众、富有文采的民歌诗人，写了很多细腻真挚的情歌。最为经典的拉萨藏文木刻版《仓央嘉措情歌》，词句优美，朴实生动，汇集了仓央嘉措60多首情诗，如今已被译成20多种文字，几乎传遍了全世界，他的诗歌已经超越民族、时空、国界，成为宝贵的文化遗产。其中最著名的是“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2018.2.27榆木斋